套子里的人 惜鱗魚

初夏,古城揚州。

前一陣連綿的梅雨把整個城市洗刷得乾乾淨淨,現在太陽出來了,便別有一番鮮亮明媚的感覺。街頭的那些高樓大廈也似換了新裝,它們聳立在燦爛的陽光中,展示出這座城市蓬勃的新生氣息。

然而古老的東西也並未逝去。它們藏在那些商廈豪樓的背後,藏在那幽深曲折的古巷之中。這裡全無都市的喧囂和繁華,有的只是寂寞的巷道和兩側青磚黛瓦的民屋。

一個年輕人正在這古巷中輾轉穿行。他穿著潔白的襯衫和筆挺的西褲,一身裝扮與古巷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的腳步也過於匆忙,那堅硬的皮鞋踩在光光的石板路上,激起一連串「嗒嗒嗒」的聲音,劃破了古巷的寧靜。

拐過了兩個彎口,前方的巷道愈發狹窄,年輕人的步履卻漸漸彷徨。他似乎急著要去某個地方,但又不知那目標具體位於何處。在一個十字巷口,他終於茫然停下了腳步。

正躑躅間,年輕人忽又精神一振。他微微仰起臉,鼻尖急速地翕動了兩下。他聞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那香味如此純正,讓人在瞬間便有了飢腸轆轆的感覺。

年輕人聞了片刻,然後他轉身邁步,拐進了右手邊的巷口。這是一條死巷,只有一個入口,另一頭卻是封閉不通的。位於巷道盡頭的是一座獨門小院。越接近那小院時,香味便越發濃郁。年輕人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他加快腳步來到院門前,伸手在門板上輕敲了兩下。

一個略顯蒼老的男聲在院內應道:「門沒鎖,進來吧。」年輕人推門而入,一個小小的院落出現在他的眼前。院子正中擺了張方桌,桌前坐著一長一少兩名男子。少年人大約十四五歲,長者則年近半百。從相貌上來看,他們當是一對父子。方桌上擺著兩碗飯,一盆湯,都騰騰地冒著熱氣,那奇妙的香味正是源此而來。

來訪的年輕人用力嗅了兩下鼻子,神色陶醉。然後他衷心贊道:「蛋炒飯!神仙湯!妙不可言啊!」

年長的男子聞言便把手中的筷子一放,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也懂烹飪?」

「我是臨江樓的總廚。我姓王,叫王曉東。」年輕人介紹著自己的身份。臨江樓是揚州城內赫赫有名的百年酒樓,而總廚則是統領酒樓廚房的烹飪主管。

半百男子點頭道:「不錯,年紀輕輕就入主名樓後廚,在烹飪界也算是難得的人才了。」

王曉東沖那男子謙卑地鞠了一躬,道:「在前輩面前,我怎麼敢妄稱人才?」

「哦?」男子眯起眼睛問道,「你認識我?」

王曉東微笑道:「就沖這蛋炒飯和神仙湯的功力——您不是閆長清閆師傅還能是誰?」

那男子也笑了:「這麼多年了,沒想到烹飪界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坐在一旁的少年此刻也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他。閆長清便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道:「你先吃飯,不要管我們。」

少年「嗯」了一聲,捧起面前的飯碗,吃得香甜無比。

閆長清又轉過頭來問年輕人:「你是專程來找我的?」

「是。」王曉東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們老闆想請閆師傅到臨江樓一展身手。」

閆長清想也不想,搖頭道:「我已經十多年沒有正經把過廚刀了。現在烹飪界人才輩出,何必來找我這個技藝生疏的老傢伙?」

「您太自謙了。就憑這桌上的蛋炒飯和神仙湯,放眼揚州城,有幾個人能做得出來?」王曉東頓了一頓,又向前邁了一步,湊著身體說道,「而且今天的這道菜,必須由您出馬不可!」

見對方說得如此堅決,閆長清便皺起眉頭問道:「什麼菜?」

王曉東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惜——鱗——魚。」

「惜鱗魚?」閆長清驀地一愣,「這怎麼可能?惜鱗魚已經絕跡十多年了!」

「確實是惜鱗魚!」王曉東認真地說道,「我們老闆今天上午剛剛找到的,立刻就讓我來請您出山呢。」

「哦?」閆長清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面色沉吟,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之後他喃喃說道:「那我倒真得過去看看……」

王曉東心中一喜,連忙躬身讓了個禮:「您請!」

閆長清卻不急著起身,他轉頭向桌邊的少年囑咐說:「曉峰,你吃完飯自己把碗筷收拾了。中午睡一會兒,睡醒了再做功課。」

「放心吧。」那少年乖巧地應道,「爸,您早點回來。」

閆長清點點頭,他看著那少年,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一旁的王曉東見此情形,忍不住贊道:「很多前輩提及閆師傅的時候,都會說起您父子情深。今天一見,果然叫人羨慕。」

閆長清淡淡一笑,眉宇間卻掠過一絲憂傷。不過他很快便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起身招呼道:「走吧。」

王曉東頭前領路,兩人一路走出了古巷。到了繁華的街面上,卻見早有一輛小車在路邊等候。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小車載著二人來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樓宇前,那樓門上的金字牌匾絢麗奪目:臨江樓!

臨江樓,顧名思義,此樓正是毗鄰長江而立。這座酒樓以各類江鮮作為主打招牌,在揚州城獨樹一幟,歷經百年風雨而不倒。經營臨江樓的陳家也早已成了揚州餐飲界屈指可數的名流。

小車並未在樓前停靠,而是貼著樓側轉了個彎,又向著樓後駛去。原來那樓宇背面自有一片園林。園子里不僅遍布著綠樹假山,更藏著一汪湖泊。那湖面雖然不大,但湖水清澈,波光盈盈,真是個極為美妙的去處。

小車貼著湖泊停下,王曉東把閆長清讓下車,伸手指著湖邊的一座水榭說道:「這裡叫做柳湖榭,我們老闆正在廳里等著您哪!」

閆長清一邊向著水榭走去,一邊暗自觀賞。只見那水榭探在湖面之上,三面環水,兩側柳岸成蔭,果不負「柳湖」二字。不片刻兩人便到了水榭門邊,王曉東揚手說了聲:「請。」閆長清點點頭,邁步而入。

廳中早已圍了一桌人,主座上一名老者身著唐裝,相貌清矍。王曉東從閆長清身後搶上來,對那老者說道:「陳老闆,閆師傅請到了。」原來那人就是臨江樓的老闆陳風揚,他起身迎了兩步,熱情地打著招呼:「閆師傅大駕光臨,這可真是臨江樓的榮幸。」

「陳老闆太客氣了。」閆長清還了個禮,隨後便直入主題問道:「——那魚在哪兒呢?」

陳老闆招了招手:「請到這邊來看。」他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水榭的東南角上,那裡的地板被鏤空了,往下砌了一個水池,池中水波輕盪,一條魚兒正靜靜地沉在水中,一動不動。

閆長清三兩步趕過去,蹲下身來細細端詳。只見那條魚身長約有一尺,體型側扁呈橢圓形,魚體背部灰黑,略帶著藍綠色的光澤,魚腹則是一片銀白,充滿了富貴之氣。

「閆師傅,你看仔細了。」陳老闆在一旁提醒道,「我這池子可是和湖水通著的;而且我只用了一根絲線穿著那魚兒背部的一片魚鱗。」

閆長清定睛再看,果然在碧水中發現了一條黃色的絲線。那細細的絲線一頭拴在了水池邊的木樁上,另一頭則穿過了魚背上的一頁鱗片。絲線在水中綳得筆直,看來那魚兒本想向著湖水中逃脫,但受到那根絲線所限,所以游出一段距離之後便無法再動了。

當看清這一幕之後,閆長清深吸了一口長氣,讚歎道:「果然是惜鱗魚。」

陳老闆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沒有這條惜鱗魚,又怎能請得動你閆長清?」

閆長清也笑了,但他的笑容中卻明顯夾雜著苦澀的滋味。「我終於又見到了這魚兒。」他感慨萬千地說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我就知道你心裡放不下這惜鱗魚!」陳老闆負手說道,「二十年前,揚州的廚王大賽,你用惜鱗魚做了那道『細雨魚兒出』,一舉奪得了廚王的稱號。當時我作為大賽的評委,親口品嘗了惜鱗魚的美味。那滋味叫人怎能忘懷?後來你封刀退出廚界,別人都以為你是因為夫人意外身亡而一蹶不振,但我卻知道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你的歸隱其實和惜鱗魚的消失有關,我猜的對嗎?」

閆長清沉默了片刻,反問:「你為什麼這麼想?」

陳老闆說:「每年初夏,到了惜鱗魚入江的季節,我都會看到你在江邊輾轉徘徊——你不是在等那魚兒回來嗎?」

閆長清點頭承認:「不錯。我確實在等,等那惜鱗魚重回江中。」

「我也在等。只不過你在岸邊,而我卻在江面上。我坐著快艇,尋遍每一艘漁船。我希望在那些漁民的網裡能發現惜鱗魚美麗的身影。自從你歸隱之後,我年年如此,從未間斷。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今天早上,終於被我找到了這條魚兒。我當時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我邀來了這些客人——他們都是當今揚城廚界的名流,同時我讓曉東把你請出山。閆師傅,惜鱗魚回來了,你也該重出江湖了吧?揚州的食客已經十多年沒有嘗到真正的江鮮啦!」陳老闆越說越激動,最後的嗓門中竟帶出了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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