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政權 五、共治天下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兩宋朝野的共識。

這句話,據說最早出自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和哲宗四朝元老文彥博。熙寧四年(1071)三月,宋神宗與二府商議變法,遭到文彥博的反對。文彥博說:祖宗家法俱在,變法不得人心。宋神宗反駁說:老百姓衷心擁護,怎麼能說不得人心,又為什麼一定要聽士大夫的?文彥博直言不諱:因為我朝共治天下的是士大夫,不是什麼老百姓!

毫無疑問,這話有問題。沒錯,共治天下的確實不是老百姓。而且不要說宋,便是現代民主國家,也沒有全民治國的道理。他們的辦法,是把國家交給民選政府。但,難道因為民眾不是治國主體,就可以不顧民心向背了嗎?

文彥博邏輯不通。

然而此言一出,卻並無紛爭。宋神宗只是辯解說士大夫也有主張變法的,王安石同樣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可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無爭議。只要士大夫與趙宋官家意見高度統一,就可以不管什麼老百姓,似乎也無分歧。天下原本就不是老百姓的,能分一杯羹的只有士大夫。

這,恐怕也是當時朝中各派的共識。

事實上,王安石和文彥博以及司馬光一樣,都屬於精英意識極強的士大夫群體。就連「以天下為己任」這話,恐怕也最早就是他說的。王安石,當然不會反對共治天下。

歷史的轉折點,也就在這裡了。

我們知道,中國的士歷來就有精英意識和使命感,所以曾子才會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而且曾子說得很清楚,任重道遠,是因為以仁為己任,死而後已。可見先秦儒家自許的使命是精神性的。他們擔負的是核心價值觀的堅守和傳承,天下的興衰存亡則不在肩上。

王安石他們的「以天下為己任」卻不同。除了一如既往地守護精神領域和價值世界,還要參與國家政治和社會事務的管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這可不是單靠他們一廂情願就能成立的。沒有最高統治者的同意、支持甚至邀請,王安石也好,文彥博也罷,都只能是自作多情。

那麼,大權在握的皇帝們,會願意嗎?

會的,不會也得會。

實際上從漢高祖劉邦開始,皇帝們就已經意識到,如此龐大的帝國,絕不是他們一個人或一家子可以治理的。甚至就連「與朕共治天下」的話,也都有皇帝說過。但,被邀請來「共治」的主要是地方守臣,治理的也是民而非國。國事之權則寧可交給外戚和宦官,也不分給士大夫。

這就只能叫皇權代理,不能叫共治天下。

真正「共治」是在宋。宋代士大夫也像持有股份的公司高管,與皇帝肝膽相照,跟帝國榮辱與共,把天下事當作自家事,甚至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置身家性命於不顧。

比如韓琦。

韓琦是仁宗時期的宰相。仁宗皇帝去世時,由於自己沒有兒子,繼位的是被立為太子的趙曙,也就是英宗。英宗其實是仁宗叔叔之孫,身體也不好,很不受仁宗的皇后、此刻的太后待見,隨時都有被廢的可能。為了保住這可憐的皇帝和政局的穩定,韓琦只好話裡有話地向太后施加壓力。

有一天,太后向群臣說起英宗的病。

韓琦馬上說:臣等平時只能在外間見到官家,內中保護全在太后。如果官家得不到照管,太后恐怕也不得安穩。

太后大驚失色:相公這是什麼話!本宮當然用心。

韓琦說:那就好。太后照管,則眾人自然照管了。

同僚嚇得縮頸流汗。有人問韓琦:會不會太過分了?

韓琦卻說:不如此不得。

這就是擔當了。更難得的是,這種擔當也得到趙宋官家的認可。有一次,仁宗皇帝封張貴妃的親戚為官,結果在朝堂上被包拯痛批,只好收回成命。然而憋屈的皇帝也只是回宮以後對張貴妃發脾氣:你就知道要官,要官,就不知道那包拯是御史中丞嗎?他的唾沫星子都噴到我臉上了!

好鐵面的包公,好寬容的仁宗!難得呀!

其實,君臣共治並非帝國制度的必然選擇,王朝和皇帝也可以考慮別的方式,比如君主獨裁甚至放任自流。事實上漢和唐就是半專制半放任,明和清則是由專制而獨裁。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只有宋。這又為什麼呢?

也是逼出來的。

的確,沒有哪個皇帝不喜歡大權獨攬,也沒有哪個政權願意跟別人分享天下。趙匡胤兄弟未必就不想成為李世民或李隆基,只不過他們沒那本錢。趙宋不像李唐,是融合胡漢的混血王朝,有關隴集團和山東豪門作為社會基礎。他們也不敢依靠各路諸侯,因為太清楚軍閥會幹什麼。

想來想去,能借重的只有讀書人。

碰巧的是,趙匡胤雖然是軍閥,卻酷愛讀書。然而即便如此,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有一次,太祖在宮中看見一面後蜀的銅鏡,背後鑄著「乾德四年」的字樣,而後蜀是北宋乾德三年滅亡的。於是太祖問群臣:這是怎麼回事?

宰相趙普不能回答。

旁邊一個翰林學士說:乾德本來就是偽蜀的年號。

太祖的臉色變得比鍋底還黑。

他說:趙普過來!

趙普磨蹭到御案前,準備挨打。

太祖卻並不打他,而是拿起一支筆,蘸滿墨汁在他臉上塗畫,一邊塗一邊罵:看你以後還讀不讀書!看你以後還讀不讀書!看你以後還讀不讀書!

據說,趙普從此讀書,雖然只有半部《論語》。

太祖卻感慨說:宰相還是要用讀書人。

這樣的故事當然也只能姑妄聽之。但可以肯定,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趙官家以士人為臂膀,共治天下的共識就這樣達成。這是開明的專制,也是聰明的專制。明清兩代放棄開明專制,選擇君主獨裁,中華文明就開始走下坡路。

歷史總是讓人惆悵。

統治者也總是把維護政權放在第一位,小心防範著所有的人,包括士大夫。比如宋代官員烏紗帽背後的兩腳,不像唐代那樣下垂,而是用竹篾、鐵絲等加固,使之變得又硬又長,據說就是為了不讓官員們上朝時交頭接耳。

當然,他們更不能結黨營私。

宋代宰相的地位也比以前低。漢代和唐代,宰相上朝是坐下來慢慢說話的,叫「坐而論道」。宋代卻在太祖皇帝時期就變成站著,而且據說還是宰相范質主動要求。至於明清兩代,由於宰相制度被朱元璋廢除,臣僚便只能跪著。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中華文明當然江河日下。

但這不是皇帝們考慮的事。從秦漢開始,他們處心積慮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住皇權。為此,他們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如果有腦子也有能耐的話。

防官如防賊,是歷朝歷代的通病。

其實,趙匡胤們的小心眼大可不必,宋代士大夫要求和能夠要求的,只是也只可能是對天下的「共治」,絕非也絕不可能是「共有」,更不可能是「民有」。朱熹便說,孟子主張君主不合格就換一個,這話也就「那時說得」。現在士大夫要堅持理念,能做的只有退場,如此而已。

因此,趙宋官家可以高枕無憂。他們要做的,也就是為維持穩定大把掏銀子。不過就連這也不困難,因為兩宋恰恰是經濟繁榮的時代。那種盛況,同樣是空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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