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價值觀 二、病態的自由

何晏沒想到自己會死。

或者說,沒想到司馬懿會殺他。

魏晉玄學的創始人之一何晏,是何進的孫子、曹操的養子,從小在宮中長大。後來,他在司馬和曹魏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成為曹爽黨羽,結果敗者為寇。

不過,剛開始司馬懿並沒有逮捕何晏,反倒讓他參加了對曹爽「謀反」一案的調查,而且事先告訴他涉案的共有八族。何晏則深挖細找賣力辦案,終於查出了丁謐(讀如密)等七人的罪行,拿著材料向司馬懿彙報。

司馬懿說:還差一個。

何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難道是我?

司馬懿說:正是。

於是何晏被滿門抄斬。

何晏就這樣死了,儘管說起來他也是聰明人。當年曹操收編了何晏的母親尹夫人,也想正式收他為兒子。這時何晏雖然年方七歲,卻很有主見。他的辦法,是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框,自己站在裡面。

曹操問:這是什麼?

何晏說:何家的房子。

曹操也只好一笑了之。

可惜何晏的這點小聰明,完全對付不了司馬懿的老謀深算,宮廷和官場也早就被改造成冷酷無情的絞肉機。因此何晏即便重新站隊也不行,只能去死。

不過何晏雖然死於非命,卻並不妨礙他成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因為至少有三種風尚與他有關,甚至由他開風氣之先,這就是談玄、嗑藥、男人女性化。

女性化的風氣大約是從東漢末年開始的,但名氣最大的還是何晏。他原本就長得白白凈凈,卻無論走到哪裡都粉白不離手,以便隨時隨地可以補妝。走路的姿勢大約也婀娜多姿,還要一步一回頭觀看自己的影子。

就算真是女人,也未必如此吧?

這就引起了魏明帝曹叡的好奇,他的辦法是在大熱天請何晏吃熱湯麵。於是何晏一邊吃一邊擦汗,結果那張臉越擦越白,這才知道他天生就是小白臉。即便如此,何晏仍然要使用化妝品,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配方。

當然,我們也不知道他何苦如此。

知道配方的是何晏所服之葯。這種葯叫五石散,東漢醫聖張仲景就開過處方,作用是療傷治病強身健體,正如偉哥的研發目的是治療心臟病。同樣,正如偉哥的「副作用」改變了人類生活,何晏也意外地體驗到服用五石散的神奇效果。當然,他可能略為改動了一下藥方。

五石散成了魏晉的偉哥。

很難說這件事是否可以寫進中國科技史。但這項科技創新成果及其應用,或許應該享有馬鐙子和印刷術的歷史地位。馬鐙子增強了騎兵的作戰能力,從而造就了歐洲的騎士階層;印刷術打破了特權階層對知識的壟斷,使文化的大面積傳播成為可能。那麼五石散呢?

改變了士大夫的風度。

形成於兩漢的士大夫,原本應該是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謙謙君子。因為按照儒家倫理,服飾是身份的標誌、道德的象徵。赤身裸體,衣冠不整,甚至穿著隨便不合禮制,都會是很嚴重和不可原諒的行為。

但是嗑藥的人顧不了這許多。因為藥性發作以後,會有一系列的藥物反應(比如全身發熱然後發冷),弄不好還會死人。解毒的辦法,是吃冷食,喝熱酒,洗冷水澡,還要快走,名曰「行散」。至於衣服,自然是少穿或不穿,要穿也得是寬大的舊衣服,哪怕裡面長虱子。

於是從何晏開始,風尚為之一變,名士的形象也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寬衣博帶,披頭散髮,腳拖木屐,手持麈尾,捫虱而談。就連那些不嗑藥的也見樣學樣,甚至裝出抓虱子的動作,以為飄逸和瀟洒。

這實在讓人跌破眼鏡。

服飾與心理和性格是統一的。外表變了,內心世界也會改變。或者反過來說也一樣:模樣變了,是因為思想起了變化。實際上魏晉名士早就想改頭換面,藥物反應只不過是借口。因為時代賦予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突破儒家倫理的束縛,實現心靈的自由和思想的解放。

若為自由故,衣冠皆可拋。

的確,魏晉是崇尚自由的。有人送給僧人兼清談家支道林兩隻鶴,支道林非常喜歡。為了留住它們,他剪掉了鶴翅的羽毛。有翅難飛的鶴低頭看著自己的翅膀,神情十分沮喪。支道林感慨地說:既有凌雲之志,豈肯做人玩物?於是細心調養,讓鶴長好翅膀,任其飛翔。

支道林能夠如此,無疑因為他自己也嚮往自由,這才能將心比心。但他的這份同情心,恐怕很難加之於麻雀之類的其他飛禽,只會用於鶴,或者鷹。畢竟,鶴在中國文化系統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比如焚琴煮鶴被視為典型的暴殄天物),它甚至象徵著一種人生的理想和態度。

什麼理想?什麼態度?

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

這其實是從莊子以來就有的價值追求,只不過魏晉在真實和自由之外再加漂亮。這是有道理的。因為真是自由的體現,美是自由的象徵。不自由,就難以做到真實。不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沒有藝術。因此,自由而真實就一定漂亮。鶴,正是這種價值觀的形象大使。

然而自由二字真是談何容易,我們民族在歷史上甚至對自由產生過恐懼感,或者視自由為貶義詞,比如自由散漫或者胡作非為,最好的理解也不過自由自在。這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自由(liberty)。

如此重大的課題,當然只能從長計議。這裡要說的是:魏晉對真實、自由和美的追求,都表現出一種病態。

玉璧般的衛玠就是這樣,他是柔弱到連質地輕軟的羅衫都不堪承受的,這豈非根本就是病人?實際上從顧影自憐的何晏,到弱不禁風的衛玠,表現出的都是病態美,只不過衛玠是身體有病,何晏是心理有病。

有病的表現是嗑藥、酗酒和清談,它們的危害性則很難做出排行榜。就個人而言,最害人的自然是嗑藥;就國家而言,最不可取的則是清談。清談當然自有價值,也未必一定誤國,但清談如果上癮,那又與嗑藥何異?政府官員如果只知清談不務正業,又豈非有病?

酒也一樣。飲酒當然不是病,酗酒就是,像阮籍的侄兒阮咸那樣就更是。此人喝酒不用杯子,用瓮,諸阮圍坐瓮前直接用嘴吸。如果豬聞到酒香趕來,便與豬共飲。這實在很難說是自由還是放任,解放還是墮落。

問題是何以如此?

因為他們並不自由。正如阮籍所言,彌天大網籠罩著世界,沒有誰能展翅飛翔。也許,只有在藥性發作和醉生夢死之時,或者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之中,才多少能感覺到自由吧?這是在不自由時代體驗的病態自由。

顯然,心理有病,歸根結底是社會有病,因為健康的社會是不會以病人為美人的。現在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當時的社會病到了什麼程度,病因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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