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物 一、英雄與奸賊

沉默良久之後,許劭回答了曹操的問題。

這時的曹操還是年輕人,許劭則早已是東漢末年著名的評論家,每個月的初一都會對當時的人物發表評論,叫「月旦評」(大年初一叫元旦,每月初一叫月旦)。被許劭點評過的立即名聞天下,難怪曹操要去見他。

然而身為名士的許劭,卻看不起這個出身宦官家庭的小夥子。曹操則使出渾身解數,用近乎耍無賴的辦法逼許劭表態。萬般無奈之下,許劭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據說,曹操竟歡天喜地而去。

曹操當然要高興的。因為這時他還籍籍無名,甚至被人鄙視,只有太尉橋玄對他另眼相看,認定他是將來安定天下的人。就連曹操去見許劭,也是橋玄的建議。

其實橋玄也有點評,而且與許劭相似:

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

這個故事在當時肯定廣為流傳,而且有各種版本。但最為後世認同的,是這樣十個字: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從此,奸雄二字,就成了曹操的標籤。

標籤顯然從橋玄和許劭的說法演變而來。他們都使用了兩個詞:奸賊,英雄,合起來就是奸雄。

然而三個版本的意思卻不相同。按照第一種和第二種說法,曹操活在治世就會害人,活在亂世反倒對了。第三種說法則相反,儘管這個說法據說也是許劭的。

沒必要弄清楚哪一個版本是最原始和最正宗的,因為無論哪種都承認曹操不是尋常人等。實際上在漢末魏晉時期,英雄與奸雄或者梟雄,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且「英雄」這個詞也是有明確定義的:

草之精秀者為英,獸之特群者為雄。

很清楚:英和雄是一回事,即卓異突出,只不過植物中最優秀的叫英,動物中最傑出的叫雄。這就像群和眾是一回事,只不過動物叫群,人類叫眾。所以一個人,像花兒一樣漂亮就叫英俊,像虎豹一樣強勁就叫雄姿。

於是,人們便把原本用於動植物的「英雄」一詞挪用到人物,並給出以下定義: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顯然,英,就是才華出眾(如英才),或天賦過人(如英氣),或青春煥發(如英年);雄,則是大無畏的(如雄霸),或強有力的(如雄風),或極威武的(如雄赳赳)。據此,曹操當然是英雄。他自己這麼認為,別人也這樣看。

有一次,匈奴派使節來華。

這時曹操已是魏王,卻因其貌不揚而自慚形穢,便讓崔琰代為接見,自己扮作衛士握刀站在一旁。事後,曹操派人去問使節:你對魏王的印象怎麼樣?

使節說:魏王(指崔琰)儀錶堂堂。但他坐榻旁邊那個「捉刀人」(指曹操),才是真正的英雄。

曹操聽說,便把那使節暗殺了。

此事的可靠性不妨存疑,體現出的觀念卻無疑屬於那個時代。第一,英雄是引人注目的。第二,一個人是不是英雄,無關乎外貌,也無關乎道德,只關乎氣質。

曹操當然有此氣質。

實際上,東漢魏晉所謂「英雄」並非道德評價,而是氣質判斷,或事實判斷。也就是說,一個人只要稟賦非凡英氣逼人,哪怕只不過能把事情鬧大,就是英雄。

所以,董卓也是英雄,劉備就更是。

劉備是被諸葛亮和曹操都認作英雄的,曹操甚至認為天下英雄只有他們哥倆。據說,曹操說這話時,劉備正跟他一起吃飯,竟當場嚇得掉了湯勺和筷子。

魯肅則稱劉備為「天下梟雄」。其實在漢末和魏晉人的眼裡,梟雄、奸雄都是英雄。他們在意的不是前面那個字,而是後面這個非常男性的字—— 雄。

沒錯,英雄也可以簡稱為雄。

誰是英傑誰為雄?這是漢末魏晉時期人們十分關注的,因為那是一個亂世。亂世出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在亂世一顯身手,大展宏圖。

關注的背後,是社會的認可與尊崇。

這是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我們知道,兩漢推崇的是功業,漢代風雲人物也都是與功業聯繫在一起的,比如張騫通西域,衛青平匈奴,司馬遷寫《史記》,公孫弘設博士。沒有這些功業,他們就沒有價值,也不被世俗所承認。

魏晉卻不以成敗論英雄。只要有英雄之志,哪怕未能如願或功敗垂成,也照樣能得到人們的敬重。

比如祖逖(讀如替)和劉琨。

祖逖和劉琨都是在西晉覆滅之際挺身而出的,也都以驅除胡族興復神州為己任。祖逖甚至在北渡長江船至中流之時,豪氣干雲地敲著船楫朗聲發誓:我祖逖如不能收復中原,那就讓我有如這滾滾東去的江水,不再回來!

這就是所謂的「擊楫中流」。

同樣廣為流傳的是「聞雞起舞」的故事。有一次,二十四歲的祖逖半夜聽到雞叫,便叫醒同樣年輕的劉琨:這是上天在激勵我們呀!於是一起到屋外舞劍。

聞雞起舞和擊楫中流的故事,後來成為中國人勵志的常規教材,祖逖和劉琨的事業反倒是鮮為人知的。事實上他們倆都未能實現自己的願望。祖逖憂憤而死,劉琨被人冤殺,卻像出師未捷的諸葛亮一樣讓人懷念。

人物比功業更重要,這是一個轉變。

與此同時,對人物的追捧也由聖賢而英雄。聖賢都是道德楷模,英雄則未必。董卓不用說,曹操和袁紹年輕時也近乎無惡不作。他們倆甚至在參加婚禮的時候故意製造混亂,趁機去偷人家的新娘子。然而這樣的故事卻被人們津津樂道,並沒有人因此而認為他們不是英雄。

實際上魏晉時期英雄的概念與道德無關。劉琨原本便是風流才子,喜歡聲色犬馬,祖逖的行為則幾近劫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忠君愛國和建功立業。同樣,他們把天下大亂看作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因半夜雞叫而驚喜,也不奇怪,儘管這驚喜難免「幸災樂禍」之嫌。

也許,這就是「魏晉風度」了:道德評判退隱,個人價值彰顯。吸引眼球顛倒眾生的,不再是功業、節操、學問,而是氣質、才情、風神。或者說,正因為懷疑和否定了外在權威,才有了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

所以,英雄可以同時是奸賊。

比如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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