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02夏至·沉水·浮世繪(2)

回來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傅小司在車上一直沒說話,低著頭,暗淡的光線里也看不出表情。他是累了吧,立夏心裡想。

走回學校宿舍的時候,傅小司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今天是不是玩得不開心啊?

那種沮喪的語氣把立夏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小司一張灰灰的臉。

啊,誤會了誤會了,你別瞎想呀,我玩得很開心的。就是……就是那個……有點……

尷尬。說不出口。太隱私了呀。

哪個?還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男生大腦里裝的都是棉花呀!豬頭!

月經!想了想牙一咬就說出來了,心裡突然倒塌一片,毀了,人生不就這樣了嘛,索性再補一句,今天是第二天。

「……那你早點休息,早日康復,」飛速漲紅有臉,紅得超出預料,像剛被燒了尾巴的猴子一樣坐立不安。「再見。」說完轉身逃掉了。

搞得立夏呆立在當場,反應過來後捂著肚子笑岔了氣。

回到寢室一腳踢開大門就對著三個女生開始笑,撲到床上繼續笑:早點休息……哈,早日康復……哈哈……我要笑死了呀我!救命啊……

結果樂極生悲。也不知道是那幾天體質弱還是出去吹了風或者感染了什麼細菌,回來第二天立夏就開始發燒,然後一直昏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一的早上了,立夏還以為是星期天的早上,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並且溫度格外危險地直逼四十度的鬼門關。醒來的時候大腦還是很混沌,睜開眼睛半分鐘後,身邊傅小司的那張臉才在空氣里漸漸地浮現出清晰的輪廓。

小司你在啊?

嗯,還好,現在沒事了。你再多睡會兒吧。

立夏躺著,看著傅小司到寢室門口倒水。白襯衣的褶皺發出模糊的光。看著上司的背景立夏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傷心。不知道是熱度作怪還是什麼,立夏竟然流出了眼淚。當發現臉上濕漉漉的時候,立夏自己都嚇了一跳。

傅小司也慌了手腳,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低聲說,沒事了呀,哭什麼,責怪的句式,卻是溫柔的語氣。像是哄著哭鬧的小孩。

而後來的落日和微風都變得不重要了,窗外男生用籃球板上砸出來的聲音也不重要了,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也不重要了,夏日已經過掉多少也不重要了,大學的校園幾乎沒有香樟也不重要了,襯衣上散發出的乾淨的洗衣粉味道也不重要了,呼吸變得漫長而游移也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句「讓我試試看」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小司後來乾脆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床沿,頭向後躺著,就在立夏的手邊。伸手可及。

喂……

嗯?

做我的女朋友,讓我照顧你吧……讓我試試看。聽了太多信誓旦旦的誓言,聽了太多風花雪月的告白,聽了太多耳熟能詳的許諾,聽得自己毛骨悚然的對幸福的描繪,而這一切,都是虛幻,都敵不過那句看似毫無力量的「讓我試試吧」。

簡單的句子,平穩的語調,唯一的破綻是顫抖的尾音分岔在黃昏的空氣里。

可是卻是經過了漫長的日光曝晒,經過了沉重的風雪席捲,才讓聲帶發出了最後的這一句小心翼翼的「讓我試試看。」考慮得太過認真太過漫長,竟然讓這一句話變得如同山脈般沉重。

而窗外,是夏天裡搖曳的綠色喬木。看不到香樟的枝葉,可是香樟的樹陰卻無處不在地覆蓋了所有閃動光芒的年華,和年華里來往的浮雲。

夏天是一個傳奇的季節。

所有的平凡都在這一個季節里打上華彩和絢麗的印章,被聚光燈放大了細節,在世界中被清晰地閱讀。

從回憶里回過神來的時候,立夏才發現車子已經快要到公司樓下了。轉過頭去看到傅小司沉睡的側臉。立夏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霓虹和路燈的光影從他的肌膚上流動過去,像水一樣覆蓋上他的面容。沉睡的樣子於是有了生動的起伏。看了一會兒,就看得哭起來。沒有聲音的哭,只有眼淚滴在手上,有滾燙的溫度。

小司,當我現在這麼近地看著你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就是小司,就是無數女孩子喜歡著的傅小司。我也終於可以體會身邊那些女孩嫉妒我的原因了。這一瞬間我明白我了是所有喜歡著小司的好些單純的女孩子中簡單的一個,我在這一刻甚至都有點嫉妒自己,嫉妒自己輕易地就陪著你度過了浮雲流轉的少年歲月,嫉妒自己輕描淡寫地就和你站在陽光里在快門按動的剎那告別了高中的時光,嫉妒自己隨隨便便地就待在你的旁邊看著你發獃走神或者安靜地睡覺,嫉妒自己曾經和你在畫室里看過天光暗炎時的大雨,聽過暮色四合時的落雪。你知道此刻無比欣喜,甚至喜悅得胸腔深處微微地發酸。

——2002年·立夏

回到工作室已經快八點了。公司加班的人在陸陸續續地往外走,看見傅小司和立夏就會點頭,然後友善地嘲笑他們這兩個加班王。

立通傳媒。一個全國有名的跨行業的集團。旗下有眾多的中國一線的歌手,主持人,作家,畫家,演員,導演,人才遍布文化產業的各個領域。並且有很多圈內頂頂有名的經紀人。

小司的《天國》2001年出版引起轟動的時候,立通傳媒就邀請傅小司加入其中,並且專門為他成立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嶼」讓其單獨運營。

過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嶼」工作室已經成功地培養了一大批年輕的畫手,並且出版了《嶼》系列畫集,成為美術出版界的奇蹟。

可是這一切榮譽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呢?

是每天徹底點亮的工作室的日光燈。

是每天喝掉的大量的苦澀的咖啡。

是揉掉的成千上萬的畫紙。

是紅紅的眼圈和疲憊的面容。

白天的時間是無數的通告。晚上的時間是畫畫與工作。學校的課業只能勉強完成。整個人差不多二十四小時運轉。立夏很多時間站在旁邊,僅僅是看著都覺得累。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的精力呢?很多時間他不累自己都累了,他不想哭自己都想替他哭。

電腦又發出微微的運轉聲,立夏回過神來,看到傅小司已經把白襯衣換下來,換上了一件寬鬆的藍白色的棉T恤,很柔軟舒服的樣子,下面是一條粗布的米黃色褲子,寬鬆地罩著兩條腿,布科沿著腿的線條褶出層層的深淺陰影。

皺著眉頭喝下一大杯黑咖啡,拍了拍手,伸個懶腰,傅小司說,我要開工啦!

果然是音速小子。

「哦,你先去睡覺吧,」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今天晚上我只需要畫完這兩張畫就可以了。你休息去吧。」

立夏的卧室就設在工作室旁邊。而傅小司的卧室在工作室的另一頭。自從工作開始變得繁忙,立夏和小司就直接住在工作室里了。所幸的是工作室正好有三個房間,一間大的作辦公間加會議室,另外兩間小司和立夏就去向公司申請作為兩個人的臨時宿舍了。

立夏關掉房間的門,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獃。思緒還是停留在車上想起的片斷。那些大學的時光,回憶起來竟然帶出比高中時代還要模糊久遠的光暈。像是已經告別了不知道多麼久遠的時光後重新想起一樣。而自己現在也才大四,儘管不用再去學校上課,畢竟是實習期間,沒有畢業,依然可以厚著臉皮說自己是大學生。可是自己在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就開始回憶自己的大學時代。這未免太誇張了點吧。

外面房間傳來一些細小輕微的聲響,仔細聽可以分辨出空調運轉的聲音,電腦風扇發出的聲音,還有夾雜在其中偶爾響起的傅小司咳嗽的聲音。

因為工作太過繁忙的關係,小司和立夏新年期間都沒有回家。

除夕夜,廣場上有煙火表演,兩個人跑出去看了。回來的路上凍得直哆嗦。可是看著小司笑得微微眯起眼睛的臉,立夏又覺得世界重新變得溫暖。站在馬路邊上一直打不到車,後來不得不走了一大段路去乘地鐵。地鐵里的人非常多,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在一起。立夏躲在傅小司的厚大衣裡面,也感受不到周圍擠成了什麼樣子,只是一個勁兒地聽到傅小司不耐煩地深呼吸的聲音,心裡不由得好笑,一般小司在非常不耐煩就要發脾氣之前都會發出這種聽起來像快速深呼吸的聲音,現在應該是因為周圍太多陌生人把他撞來撞去的,很不耐煩,但又沒地方發作。

回到工作室已經快十二點了,打開臨街的窗戶朝外面望去,很多的地方零星地都有煙花的火光細小地點綴在一片霓虹閃爍的夜色里。傅小司在身後催促,快把窗戶關上吧,冷死人了要!

立夏回過頭去,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拿出一大幅拼圖在玩兒了。他還是改不掉從小養成的愛好,非常愛玩拼圖。越大越複雜的他越喜歡。立夏看著傅小司認真研究手中的小碎塊兒時的表情,心裡微微一動。

那個……要不要問呢?

小司為什麼要我做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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