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六、溫柔的豢養

陳見夏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個不留神,那句「你怎麼才來」就會溢出去,把自尊澆得一塌糊塗。

原來她終究還是不甘心的,是期待的。她從一個灰頭土臉的書獃子,被李燃用兩年的時間生生慣出了公主病,連王曉利都想拿來當護花使者驅使,怎麼可能不盼望著他從天而降?

正因為如此,怨氣才蓬勃而生。陳見夏低下頭,明知控制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手上卻動作不停,將桌上的卷子筆袋一股腦胡亂塞進書包,粗暴得像鬼子進村。

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搭理他的。

「你別著急,慢慢收,我在這兒等你,不走了。」

「去你姥姥!誰著急了?你看我找過你嗎?我找過你嗎?你以為我收東西是怕你等?你誰啊?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誰啊?」

完了。

陳見夏懊惱地跌坐在凳子上,卧倒桌面捂住了頭。

怎麼這麼爛泥扶不上牆。下午坐在樓梯間還裝勘破紅塵,自此冷情冷心全靠自己,轉眼就讓人家撒潑尿照自己……她要把王曉利叫回來,告訴他,不是他笨,縣一中的教學質量就是很差,她呆一個禮拜不光智商降低,連髒話都罵上了。

她感覺到李燃在拉自己的袖子,也不敢用力,就輕輕地撥弄,像小時候親戚家養的狗,想被她摸頭,就哼哼唧唧的,抬起爪子不斷撓她袖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企盼。

陳見夏透過指縫看出去,李燃半蹲在她桌邊,下巴剛好擱在桌面上,眼睛眨巴眨巴的,如果有尾巴,一定搖得像螺旋槳。

「你想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想你姥姥!真當你自己是盤菜啊?咱倆什麼關係啊!我幹嘛想你,想你有用嗎?你媽媽都說了,你就玩玩,我不是第一個,反正這種事女生吃虧,你怕什麼,你就再混幾個月,你家就送你出國了,反正你五行不缺錢,就缺德,還哄我去南京,還哄我去南京,……」

見夏再次炸鍋。她根本控制不了,身體已經自己跳了起來,吼得牆皮都往下掉,然後語無倫次,最後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燃蹲在地上仰視她,她的眼淚幾乎滴在他臉上。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來,溫柔地將她摟進懷裡,不論她如何掙扎,都死死地不放手。

為什麼會這樣呢?意念里想要千刀萬剮的人,此刻卻怎麼都下不去手。哪怕他真的只是個玩玩的花花公子,抱一秒鐘也好。

愛沒教會她兵不血刃。愛只教會她對著他哭。

所以就哭吧。深夜從來都悲聲四起,不多她這一份。

陳見夏哭夠了,擤擤鼻涕,終於平靜下來。她抬起頭看看錶,都九點四十了,一想到爸媽隨時可能出現在門口,她就頭皮發麻。白色的日光燈最讓人清醒。陳見夏穿上羽絨服,背上書包,也不看他,聲音糯糯地說,你走吧,不要讓我爸媽看到。

李燃拉過她的書包,輕輕地將剛才胡亂塞進去的卷子和練習冊擺整齊,折角都捋平,做完了才抬起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怯怯的。

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眼神。曾經李燃怕她提起凌翔茜和於絲絲,那也是無賴的,調皮的,無奈的,從沒有過這樣深的歉意和膽怯。

「那我送你回家。」

陳見夏木著臉,努力掩飾著再次洶湧而來的淚意。

走了幾步,陳見夏轉頭看他,驚訝:「你怎麼瘸了?」

李燃憋了半天不說話,只是搖頭,陳見夏轉過身攔住他。

「不說咱們就別走了!」

於是她眼見著他缺心眼似的裂開嘴笑:「那我更不能說了。」

陳見夏翻了個白眼:「讓你爸打瘸了?我還以為你爸媽習以為常了,不會打你呢。」

她這樣激他,李燃卻咬緊了牙關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示意她,該回家了。

縣城很小。陳見夏照顧李燃的步伐,走得很慢,還特意繞了一條不會撞見爸媽的遠路,可二十幾分鐘也還是走到了小區外。一路上李燃整張臉都埋在圍巾里,不講話。

圍巾。陳見夏裝作壓根沒注意到那條自己送給他的愛起靜電的破圍巾。

她卻沒有戴李燃送給她的格子圍巾。需要的時候,人都不在,圍巾有什麼用,不如迎面灌一肚子冷風,讓自己清醒點,不要再被騙。

然而每離家近一點,陳見夏的心就更沉一點。

說啊。

像以前的李燃一樣說話啊。

不管不顧地說陳見夏我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說這是什麼破地方啊趕緊跟我回省城。

說我不是騙你的,我不去英國,我媽胡說八道的。

雖然這些我都會否決,雖然我不會跟你走,被你笑懦弱,但是,你還是要說啊。

終於,小區出現在一街之隔的地方,陳見夏所有的防線頃刻崩潰。

「李燃,」她冷冷地盯著他,「你想說對不起,就說吧。」

李燃愣住了。

「你不用這樣,喪氣得跟我死了似的。我承受得了。你來找我不就是求個心安嗎?不必的,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不會糾纏你,用不著表現得這麼為難,我能理解的。」

她努力剋制著話語里的刻薄和尖酸,剋制到身體都在抖。

「我車都租好了。」李燃輕輕地說。

這回愣住的是見夏。

「我租了車,找朋友借了錢,想帶你走。可是到了教室,我看見你和你同桌在做題。你們討論要考哪所大學,怎麼努力……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

路燈在李燃頭頂舉起一把溫暖的傘,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在黑夜裡發著光。

「其實我能做什麼呀,」他自嘲地笑,「我能揍梁一兵,能攪合於絲絲的加分,能罵你們老師,能自以為是地給你出氣。但這都是犯渾的事。正事,我一件也做不了。我不能把你調回振華,我爸媽不給我錢用,我就什麼轍都沒有了。見夏,我是個廢物。」

陳見夏動動嘴唇,李燃忽然笑了,朝她搖搖頭,示意她聽自己說完。

「其實我早就該來的。但我把腿摔斷了,」少年羞赧地撓撓後腦勺,「我爸媽把我關起來了,就三層樓,我就走窗戶,可我沒想到床單質量那麼差,剛降到二樓,我擰得結就開了,幸虧下面是草地,不過也是凍土,把我摔暈過去了。我養病第二天,爺爺去世了。」

李燃的聲音開始顫抖。

「以前爺爺跟我說過,人只有真的想做點什麼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無力。我能幫你出氣,能請你吃飯,能帶你出去玩,能花我爸媽的錢,說你去哪兒讀大學我就跟去哪兒。我跟你說過,就當我是條圍巾,冷了就帶上,熱了就摘下來。可是,當你因為我不能去振華讀書的時候,圍巾有什麼用呢?圍巾不是翅膀啊,但我知道你想飛。」

我知道你想飛。

陳見夏走過去,將所有擔心與憤懣拋諸腦後,狠狠地抱住了李燃。

如果這時被爸爸媽媽看見。

那她就告訴他們,這就是我的選擇。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鬆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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