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四、世情薄,人情惡

陳見夏坐在台階上,托著腮發獃。

她雙手抱著臂膀,摩挲著羽絨服的袖子,不禁慶幸,走出教室的那一刻還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

外套在身上,錢在口袋裡;居民區避風,初雪前天氣總是會異常地暖,連老天都體恤她。所以她還可以繼續等下去,飢腸轆轆地,從沒有太陽的清晨,等到鉛灰色的正午。

陳見夏抬起頭,清真寺的星月標誌像是浸入了層層堆疊的烏雲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燃沒有接電話,也沒有回覆簡訊。她不想再看見爸爸媽媽的來電,索性關了機。

曾經的陳見夏對離家出走這種事嗤之以鼻——反正早晚都要灰溜溜地回來的,當初何必氣沖沖地離開?於絲絲也好,俞丹也罷,來自他們的惡意與攻擊並不意外,像用糖紙包裹的石子,她早就知道裡面是什麼,剝開時也不會驚訝失落,有什麼好生氣的?

曾經的陳見夏,應該會識時務地低頭,和李燃斷得乾乾淨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應該忍半年,然後考個好大學,從長計議。

曾經的陳見夏,喜歡考慮「後來」,習慣未雨綢繆、膽小如鼠、深謀遠慮。

她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個陳見夏的呢?做盡蠢事,破釜沉舟,不關心爛攤子,不關心名聲,也不關心未來。

一切都呈現了它本來的樣子,撕破表皮的遮羞布,靈魂終於找到一條路徑回到了身體里,接管了一具惶恐茫然了十七年的懦弱軀體。

靈台清明。陳見夏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呼吸時感覺到胸口的擴張有微微的扯痛。她朝著破敗的清真寺笑笑。

安拉不會管她的。李燃也沒有管。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陳見夏慢慢走出居民樓群,經過每一根晾衣桿,穿過每一條高懸的褲襠下,在路口招了一輛計程車。

陳見夏花了10塊錢買了個文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前。傳達室老師看到她像見了鬼,一隻手揪住她另一隻手撥號,生怕她又跑了。

電話接通瞬間她聽見自己媽媽難聽的嚎叫從聽筒里傳出來。

「我先回宿舍了。」陳見夏眼皮都沒抬,也能接收到宿管老師複雜的目光。

「你別動,就在這兒等你家長過來,出什麼事我可擔不起。你就站這兒等,聽見沒,別動啊。」

陳見夏理都沒理,硬抽出手就轉身上了樓。宿管老師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追過來,跑了幾步又折返回去鎖收發室的門,手忙腳亂的,被陳見夏遠遠甩在了身後。

她沒有鎖門。很快媽媽就推門走進來,微微發福的身體被厚實的羽絨服裹得愈發像個球。

你去哪兒了?誰讓你亂跑的?有沒有出危險?……

陳見夏一句也沒猜中。她媽媽鬥雞一樣衝過來,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話問的卻是:「小夏,你和那個小子,你們有沒有『過界』?」

「什麼?」

「你還有臉問?」

鄭玉清把一個東西狠狠地扔過來,砸中了見夏的額角,落在了床沿。陳見夏面無表情地撿起來。

是一把木梳子,刻著香格里拉幾個字。

那天早上,她洗過澡,拆開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用梳子紮起馬尾——五星級飯店的一次性木梳都做得比夜市上賣得精緻,她小心地揣進書包里,天天戴著,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紀念。

還好沒有落在地上,否則會摔斷的。陳見夏攥緊木梳,抬起頭直視她媽媽,有些示威地笑了。

「什麼過界?睡嗎?」

話音未落,她只聽見「啪」第一聲炸響在耳畔,然後一聲接一聲,也不知道媽媽左右開弓究竟扇了幾巴掌,她沒數。終於停下來,臉龐也不覺得疼,只是很熱,滾燙地熱。

媽媽喘著粗氣,幾巴掌倒是把她累壞了。陳見夏臉上麻麻的,有些腫,目光越過媽媽的肩膀,看向門口撇著嘴偷窺的宿管老師。

「滾出去。」她含混不清地說,宿管老師竟聽懂了,迅速消失。

陳見夏把手伸進羽絨服口袋裡:「你發泄夠了嗎?我就給你這一次機會。」

鄭玉清愣了愣,陳見夏已經從兜里掏出了她花了十元錢買的文具——一把裁紙刀,清脆地推出刀鋒,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媽媽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癱軟地靠在柜子上,喃喃自語,完了完了,瘋了。

「我不想死。但你再這樣瘋瘋癲癲地,我可就不打算活下去了。你別逼我。」

鄭玉清嚇得臉色煞白,只能不斷重複,反了天了,白養你了,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突然有人猛地闖進門,從背後奪下了裁紙刀,噹啷扔在了地上。

陳見夏愣了。

「好了好了,小夏,回家回家,別鬧了,冷靜點,咱們回家再說。」

是爸爸。

陳見夏從走進俞丹辦公室那一刻直到現在,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然而當自己爸爸的聲音響起時,她忽然感覺到臉頰上涼涼的,像11月遲到的雪。

刀子被奪走的一刻,她心跳如雷,想的只是,你終於來了。

原來是爸爸。

原來她還是在等待李燃的。

陳見夏木然坐在床邊,看著媽媽打包東西,將小靈通手機上交給爸爸,手心只留下一把木梳,握得太緊,梳子齒在掌心留下一排密集而深刻的凹印,吻合著那道狠絕的斷掌紋。

如果街道也有靈魂,那麼縣城一百貨前的主街應該是噙著笑迎接陳見夏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個門面,KFC、周大福、Sony都在對著陳見夏乘坐的大巴車竊竊私語。

看,她回來了。那個瞧不上我們的黃毛丫頭。

省城那條老街沒有收留你嗎?

陳見夏恍惚間,被自己的小人之心逗笑了。

也許是被媽媽的危言聳聽嚇到了,弟弟小偉在家裡是繞著見夏走的。其實用不著這樣,陳見夏霸佔了小房間,白天晚上幾乎不出來,滴水不進。小偉乖覺地睡在客廳里,中考備戰的熬夜複習都在客廳那張乳白色的組合書桌前完成,也算了卻了三年前的夙願。

午夜,陳見夏打開房門走向洗手間,客廳里正伏在書桌前玩文曲星的小偉嚇得連忙爬起來,活見鬼一樣。

「姐?」

「還不睡?」

也許是陳見夏的頹廢讓鄭玉清警醒了不少,她鐵了心讓小偉爭口氣考上省城的學校,每天逼他學到一點鐘才能睡,不做慈母不敗兒。有些火氣沒辦法從陳見夏這邊發泄,反而蔓延到了小偉那邊,晚飯時陳見夏躺在床上,聽見門外媽媽摔摔打打的聲音,撕小偉的考試卷子,罵他笨得像豬。

這可是史無前例。陳見夏不禁有些同情自己的弟弟。

「與其玩遊戲機也要熬到一點鐘,不如現在就去睡,養足精神明天好聽課。」陳見夏飯吃得太少,說話也有氣無力,平添幾分溫柔。

小偉有些委屈,放下文曲星。

「媽是不是瘋了?」他賭氣。

「她是生我的氣。」見夏解釋。

「姐,你真談戀愛了?」終於逮到機會,看得出小偉真是憋壞了,「那個男的是你同學嗎?帥嗎?對你好嗎?」

見夏愣住了,有點哭笑不得。在她媽媽瘋狂地追問她有沒有「過界」時,弟弟卻問她,他對你好嗎。

「小偉,你有喜歡的人嗎?」她自己都想不到有天會問他這個問題,閉上眼睛好像還能看到這個可惡的弟弟只是個小白胖子的樣子。

陳至偉臉紅了,沒否認。

「同學嗎?長什麼樣?我不告訴咱媽。」

小偉忸怩地從書包里翻出一本英語筆記,在最後一頁夾著兩人的大頭照,小小的一張,邊緣全是卡通的愛心和花朵,臉都被遮蓋得看不清了。

「你不想在八中讀書,死活要回來,是因為她?」

弟弟沒否認,也不敢承認,只是輕聲嘟囔:「你千萬別告訴媽。她精神病。」

見夏想笑,幾天來第一次覺得想笑。

為人父母多可悲啊,不重視的和她對著干,重視的那個也不領情。

「我聽說了,你在學校里要自殺,把媽嚇得差點犯心臟病。姐,你死也不願意回來?」

見夏一驚,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我就不一樣,我喜歡呆在家裡,省城的學生老師都瞧不起人,我也不爭氣,犯不著舔著臉去讓人家笑話,」弟弟趴在桌上,疑惑地看著她,「姐,家裡不好嗎?」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見夏不想敷衍弟弟,卻沒辦法說出口。

因為天長日久的被忽略,因為爸爸媽媽偏心你,因為很小時候就覺得自己是不該出生的,因為親戚朋友看似無意地逗弄她「爸媽愛弟弟不愛你」,因為過年時候壓歲錢比你少,因為體內天生的野心在燃燒,因為恰好有能力考出好成績,恰好有機會逃離……

而罪魁禍首正無辜地坐在桌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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