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停泊的飛船

陳見夏坐在轉椅上,眼前是一整面寬闊的落地玻璃,橫跨江面的大橋被沿途路燈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珍珠脊背,靜靜地蟄伏在她眼前,偶有一輛車經過,從一邊的黑暗潛入另一邊的黑暗。

她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就是遠方的那座橋。

彷彿飄蕩在無邊靜寂的太空,沒有來路也沒有歸途,也許會經過一兩顆星星,也許這輩子只有自己。

從踏入酒店開始的緊張兮兮的心情,此刻終於慢慢平復。

聽到背後浴室的門打開,見夏也沒回頭,只是問:「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

「什麼歌?」李燃一邊甩著手上的水滴一邊拉過另一把椅子,坐到她旁邊。

見夏輕輕地哼起來。

「這美麗的香格里拉,這可愛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愛上了她,我愛上了她……」

李燃笑了,卻並沒如她想像的一樣嘲笑她為了一家酒店而唱歌,而是和她一起哼了起來。

見夏唱歌有一點跑調,不知為什麼此時卻得心應手,旋律里滿是略帶沙啞的清甜。李燃清冽的聲音加入進來,即使她略微跑調也沒關係,反而形成了天衣無縫的和聲。

「我知道這個電影,民國時候拍的,叫《鶯飛人間》。」李燃笑著說。

對,沒有你不知道的。見夏滿心驕傲。

她把腳蜷起來,踩在轉椅的邊緣,獃獃地看著窗外,半晌感慨:「我居然住進了香格里拉誒。」

香格里拉。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著名的酒店,但她只知道省城江邊最好的香格里拉。

見夏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在宿舍門口說出宿舍不能住人時,懷抱里的男孩突然全身僵硬。

那時她還沒反應過來,只以為自己突然一撲嚇到他了,也覺得自己冒失,埋著頭不敢吭聲,呼吸間將他T恤上的清香都深深地收進了胸口,略略鎮定一下便鬆了手退後一步,低著頭解釋道:「好久沒見你。……但本來也沒想抱你。」

她失笑,李燃那邊卻毫無反應。見夏愣了愣,抬眼去看他,沒想到李燃只是僵硬地看著路燈,神情十分可疑,臉頰紅得更可疑。

「你怎麼了?」

見夏又問了幾遍,李燃才結結巴巴、萬分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你,想和我,想和我……我……睡?」

陳見夏回憶起這一幕依然剋制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羞澀得不行,羞澀完了又想笑。

但她不敢再提,李燃一定會翻臉。

但怎麼能怪他想多了呢?當站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里,李燃拿著她的身份證去前台開房間,陳見夏背著書包拎著洗漱袋,躲在中間那個拱形迴廊的柱子後邊,離得遠遠的,好像和李燃壓根不相識。

他們才不是那種出來開房的不正經的男女呢。

所以啊,早知道這樣,剛才為什麼對他說出那種暗示性的話!陳見夏羞愧得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但總歸是雀躍的——這可是香格里拉。

陳見夏像只好奇的松鼠,盯著李燃刷卡,按樓層數——鐵路局賓館還用鑰匙呢,香格里拉真先進,她想。

見夏忽然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好笑,住個酒店都激動……還是說,你很享受這種狀態,我什麼都沒見識過,什麼都聽你的?」

「……什麼意思?」李燃把目光從樓層指示燈轉向角落裡的陳見夏,十分警惕地反問,「陳見夏你是不是又想吵架?」

見夏笑了,搖頭。

「沒有啦,你真的教會我很多。帶我看到了很不一樣的世界。反正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是個鄉巴佬。在別人面前我還裝一裝,面對你,不懂就是不懂。」

「你噁心死了,這有什麼好懂的,刷第一次就會第二次,又不是做數學題。」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陳見夏炸了毛,「我在真誠地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裝什麼傻!」

掏心掏肺……李燃哈哈大笑。

刷卡進門前,李燃忽然問她:「你不怕宿舍老師聯繫你媽,被他們發現你夜不歸宿?萬一再被你們老師抓到可怎麼辦,又要跟我絕交半年?」李燃語氣里滿滿都是揶揄。

見夏不以為意,呵呵笑起來。

「哪有半年。而且絕交你也不怕啊,你可以繼續去扯著嗓子給二班當拉拉隊嘛,哦,當不了了,因為你起鬨打群架,他們班被禁賽了。」

陳見夏梗著脖子使小性子的模樣讓李燃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頭髮。

而此時此刻,陳見夏坐在他身邊,那些矛盾與隔閡都顯得支離破碎,不知怎麼提起。

「你說話不算話,」她半天悶出這麼個開頭,小聲又固執,「說得好聽,只會說漂亮話。你體諒我的難處了嗎,我也不是不想找你,可我沒辦法,我媽和我們老師一直盯著我。我跟你又不一樣,你說過熱了就可以摘下圍巾,我摘了又不是扔了,你至於嗎,你跑她們班加什麼油,人家用你加油嗎,她是為了我們班長,你算什麼。就算你生氣你也不能……不能……」

陳見夏環抱著腿,下巴抵著膝蓋,整個人縮成了一隻球。一隻很嘮叨很生氣的氣球。

戀人們總以為自己在講道理,不過是被情緒牽著鼻子走。高興的時候天地洪荒都能承諾給對方,不高興了,一點點小恩惠都要討乾淨。

但至少見夏現在心裡是軟和的,自尊心的壁壘也垮塌了,平時不肯講的委屈和埋怨順著牆縫流過去,澆得李燃滿身狼狽。

李燃一直撓著後腦勺,沉默著聽到最後,也只能嘿嘿傻笑。

「我那不是因為著急想見你嗎。我……我犯渾了。」他軟軟地說。

「就這樣就完了?」她斜眼瞪他。

「那要怎麼樣?」

對啊,還能怎麼樣。見夏扳著腳趾頭,不說話了。

「你為什麼不開燈?」李燃像是沒話找話,說著就要站起來去摸總控開關,被陳見夏拉住了胳膊。

「你不覺得關著燈坐在這裡,像操控宇宙飛船嗎?」

「宇宙飛船?」

「嗯。我是船長,你是副駕駛。」她眼睛裡閃著光。

李燃把「你是不是有病」幾個字寫了滿臉。

見夏不好意思地鬆開拉著他的手,李燃卻也沒有開燈,而是站到了她面前,擋住了窗外的光。

現在發光的是他。

「船長您想往哪兒開?」他一本正經地問,還敬了個軍禮,逗得她笑出聲。

陳見夏胳膊肘拄在扶手上,不敢看面前的少年,心卻劇烈地跳起來,震得胸腔發漲。半晌,她輕聲說:

「就先停在這兒吧。」

李燃怔怔的:「停在……這兒嗎?」

整個世界靜默了幾秒鐘。

「見夏?」

「嗯?」

見夏本能地循聲仰頭,沒料到李燃迅速地傾身靠近她,視野中他的面孔迅疾地放大再放大,直到近得一片模糊,少年的氣息傾覆過來。

陳見夏大腦一片空白。

原來這就是吻。

沒有電影里踮起的腳尖和扔在背後的雨傘,只有濕潤的呼吸和溫柔的試探,擂鼓般的心跳聲和不小心相撞的牙齒,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他咬住的微笑。

見夏閉著眼,輕輕摩挲著抓住他的手背。

我們的飛船,就先停在這兒吧。

陳見夏蜷在被子里,頭也埋進去,臉頰緊緊貼著柔軟的床墊,笑成了一個傻子。

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李燃吻了她,揉揉她的頭髮,聲音喑啞地說,我……我得走了。

陳見夏像個自體發熱的熱水袋,把一邊的床榻烙得滾燙,就翻個身去另一邊睡,周而復始。

如果吻下去會怎樣呢?她罪惡地想,迅速驅散這個念頭,然後陰魂不散。像是懸崖上長了一朵花,所有跌下去的人一開始都告訴過自己,不要伸手去摘。

這世界上除了考上振華的驕傲,讓媽媽和弟弟服氣的得意,奔向光明正確的未來的希冀之外,還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喜悅,如此陌生,卻又像久別重逢。都不必看見,只要想起就歡喜。

她幸福得失眠,鑽出被窩,拉開遮光窗帘,赤腳站在了落地窗前。

你都看見了吧?她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輕聲詢問著黑暗中的塔台。

大橋仍然亮著燈,是一條延向遠方的跑道,是歸途也是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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