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斷掌

陳見夏家裡地方不大,撐死四十平方米,原本就只有兩個卧室,父母住大的,她和弟弟擠在小房間。小時候倒也沒什麼,姐弟都長大了之後再同住就越來越不方便,曾經還發生過弟弟指著她不小心蹭在床單上的月經血哈哈大笑這種尷尬事。

初升高備考的這半年來她愈加刻苦,時常要開夜車到凌晨一兩點,弟弟卻怕光睡不著,姐弟倆沒少因為這種事拌嘴。媽媽雖然一直偏幫弟弟,面對升學考試也不好太過分,尤其是備考家長會上被班主任誇獎和提點幾次後吃到了甜頭,看陳見夏的目光漸漸變得像看正在撲棱翅膀的金鳳凰,雖然依舊帶著幾分懷疑。

姐弟爭端愈演愈烈,爸爸就在飯桌邊上開闢出一片地方,買了個小書桌,讓她坐在外面讀書。

狹小擁擠的老房子里,四面熏得有些發黃的舊牆紙包圍下,有了一台扎眼的新書桌。於是一個個夜晚,陳見夏守著一盞小小的橙色檯燈,聽著卧房門縫透出父母此起彼伏的鼾聲,埋頭寫完一張張卷子;有時候實在學到太晚,索性披著毯子睡在客廳沙發上。

弟弟雖然頑劣活潑,神經卻是十分脆弱,稍微有點聲響就能讓他輾轉反側。而且奇怪的是,他對爸媽轟隆的打呼聲免疫,陳見夏在客廳不小心推椅子腿在地板上滑動一下,卻能立刻吵醒他。

姐弟倆爆發的最嚴重的爭吵就是在她中考的這一年。弟弟十三歲,青春期,脾氣暴躁得很,某天夜裡陳見夏不小心把桌上的筆袋碰翻了,筆稀里嘩啦灑了一地,她連忙蹲下去撿,就聽見小卧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姐你讓不讓我睡覺啊!」

她開始脾氣還是挺好的,道歉哄他,都快哄好了,睡眼惺忪的爸媽進了客廳,氣氛一朝回到解放前,弟弟撒上潑了。

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姐姐每天都故意搞出點事情來,就為了讓全家人都圍著她轉。中考了不起嗎?

陳見夏早就感覺到,弟弟吃醋了。從來都佔上風的弟弟已經很久沒有騎在姐姐頭上作威作福了。

那個客廳里的小書桌雖然不大,卻是組合式的,帶抽屜和簡易書架漆成乳白色。弟弟看了眼饞,剛買來他就吵著要,可小房間放不下。何況,是他自己把姐姐趕出房間的,沒道理再霸佔一個他平時根本用不著的新書桌。

這張桌子彷彿有了神秘的吸引力,讓弟弟在客廳待到越來越晚,對著電視節目嘎嘎大笑,陳見夏眉頭皺得越緊他就越高興,每每都要爸爸親自來趕才不情不願地回房間睡覺。

「電視也不讓看,覺也不讓睡,憑什麼啊!都說你們不要我了,大姑姑和二叔,都這麼說,有姐姐就夠了啊,要我幹嗎,要我幹嗎?」

弟弟夜半哭得撕心裂肺,快13歲的男孩子了,變聲期的嗓音粗劣刺耳,驚得陳見夏太陽穴一跳一跳。

媽媽摟著弟弟也紅了眼圈,忙不迭地哄著,拍著;爸爸站在一旁,有點不耐,但神情也是溫柔的。

陳見夏沒有解釋什麼。

這事連誤會都算不上,她就是碰掉了筆袋而已,也不知道為什麼洶湧暗潮會從敞口的筆袋裡傾瀉而出。

當初為了爭爺爺家的房子,他們家和二叔家沒少打口水官司,互相挑撥是常事,誰知道姑姑的碎嘴這次真的戳准了弟弟的心窩子。

陳見夏努力了一下,也沒能分泌出一丁點博同情的眼淚。爸媽自打弟弟出生之後心眼就長偏了,她都習慣了,連委屈的情緒都醞釀不出來。

她冷眼看了看客廳中抱頭痛哭的母子,就坐回到書桌前,低頭繼續看書。檯燈光線將他們隔絕成了兩個世界,她不想去管那邊的一家人。

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消,卻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急速衝過來。陳見夏都沒來得及抬頭,弟弟的胳膊就伸過來,將桌上的筆袋、卷子、演算紙等等一股腦拂到了地上。

陳見夏站起來,弟弟跺了一腳地上的紙,一仰頭正要說什麼,就被陳見夏一耳光抽翻。

媽媽立時瘋了,衝過來扶起弟弟然後一把將陳見夏推向身後的牆。陳見夏早料到了她會這樣,站得很穩。媽媽因此更不高興,舉高了胳膊要扇回去,被爸爸從背後攔住。

她只是站在牆邊,默默地、冷冷地看著他們,以至於媽媽激動的張牙舞爪,爸媽之間的拉扯,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號……一切看上去都像默片慢鏡頭,清晰可笑。

陳見夏相信弟弟臉很痛。因為她下手很重。

小時候,她媽媽迷信,喜歡研究手相面相這些東西,看到陳見夏的右手,就說她橫紋斷掌,打人下死手,六親不認。

她記得媽媽抱著弟弟說自己六親不認時的那副嫌棄的樣子。那時候她還真的信了,為一個天生的橫紋而自卑,抱著媽媽說她認,肯定認。

可是要認什麼?是他們不認她。

爸爸拉陳見夏到沙發上坐著,轉頭繼續去勸媽媽和弟弟。鬧哄哄的爭吵一直持續到半夜三點多,直到弟弟哭累了真的困了。

媽媽精力旺盛,哄睡了弟弟,關好小房間的門,就和爸爸一起坐到沙發上,壓低嗓音質問陳見夏。訓來訓去就那麼幾句話:六親不認,沒人味兒,學習再好有什麼用!

是啊,學習好有什麼用。陳見夏默默告訴自己,考上縣一中之後,一定要去住校,哪怕就為一張單獨的桌子。

媽媽也罵累了,陳見夏終於可以去睡覺。睡前她蹲在地上把踩壞的筆和卷子整理好,爬上床迅速入眠,一個夜晚就過去了。

第二天家人之間還有些彆扭,媽媽瞪她,爸爸也神色不快,弟弟晚飯前還踹了她一腳。第三天就可以正常說話了,第四天弟弟又開始在客廳氣她,第五天爸媽關心起她的成績和模擬考成績,她也驕傲地絮絮叨叨講給他們排名情況和老師的囑託……

事情就這麼翻篇了。陳見夏回想起來,那些動作、語言、屋子裡的光線……全都有種強烈的隔膜感,彷彿與她無關的電影。

一家人,沒必要把每件事都說得那麼清楚,反正還要繼續過日子,甭管誰對誰錯,和好就好了,總之不會像於絲絲一樣記仇,趕盡殺絕。

人和人之間,沒感情的時候才講理。

可當陳見夏坐在馬桶上托腮沉思時,不禁感到十分困惑。

是的,他們全家和好了。弟弟再見到她照樣沒臉沒皮氣她,依賴她,不會因為一耳光而繞著她走;媽媽也並沒真的將她當做六親不認的洪水猛獸;但就是這些爭吵,這些偏心,這些當時說不清對錯、事後也不記得過程的撕扯,漸漸改變了她,把她變成了今天的陳見夏。

以前是一盞檯燈的光,現在是一道門。頭上是同一個屋頂,可住在下面的他們之間,還是隔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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