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春弭

如懿是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宮的。宮裡安靜得近乎詭異,空氣里頓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煙柳的暖與潤,觸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個寒噤,身上的素青色雲紋折枝蓮花大氅顯得格外單薄,在夜風裡顫顫地抖動。如懿望著熟悉的甬道上一盞一盞亮著的昏黃燈火,彷彿照著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一路送她回來的人是福靈安,那是孝賢皇后親弟傅恆的長子。她與孝賢皇后的恩怨宮中皆知,又當落魄之際,福靈安這一路陪伴,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照顧也不周全,不過是容珮細心陪伴,才熬了回來。

那又如何?她的未來已然全部斷送,何來祈求別人的好顏色?

海蘭本沒有跟著南巡,她一早得了消息,急得嘴角都上了火,便領著人候在了翊坤宮外。

因著帝後離宮,宮中的燭火都停了一半,黑沉沉的夜裡,月色慘淡。青釉色的月光下只見重重金色獸脊安靜伏定,冷冷仰天瞪著,吶喊無言。四下里寂然無聲,唯聽見一乘青帷輅車的車輪軋過古舊的雕花石板路,驚起擔上的宿鳥呱一聲撲棱著翅膀飛遠了。翊坤宮似一隻沉馱怪異的獸,潛伏在暗色之中,唯有宮門口兩個斗大的水紅色薄綢燈籠,被風曳得晃晃悠悠,如兩隻不能合上的眼。

宮車轆轆而定,容珮扶了如懿下車,海蘭已然帶著葉心候在了門外。她陡然見了如懿,看她身著碧水色無綉鍛服,桓字髻上簪著幾支素凈的犀玉扁簪,臉色是病態的蒼白。她哪裡還按捺得住滿腹的凄惶,喊道:「皇后娘娘——」

話到唇邊戛然而止,進忠小跑著上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愉妃娘娘,這一句皇后娘娘還不知叫得叫不得。您,還是跟奴才一樣,先叫一聲主子吧,也不算得罪了。」

名分未定,總是落在尷尬地里。

海蘭也未看進忠,走到如懿身前,依足規矩施了一禮,輕輕喚:「姐姐。」她仰起清定的眸子,溫聲道,「你和皇上,終究還是到了這個地步。不過,姐姐終於回來了。外頭不安寧,只要回來就好。」

如懿眼底一熱,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海蘭。」

海蘭的掌心明明是濕的。不知這一路候著自己的消息,海蘭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靜慣了的人,無欲無求,波瀾不驚,卻為了自己,這般心驚。

如懿生了歉意,靜靜道:「別慌。」

如何能不慌呢?這話原是安慰罷了。海蘭笑意溫沉,定定道:「是。咱們還有永琪和永璂。」

進忠道:「愉妃娘娘,主子得趕緊進翊坤宮去。春寒料蛸的,總得進了裡頭才好歇息,隔了外頭不該有的東西。主子也好靜心思過啊。」

海蘭知道進忠正得勢,也不便頂撞,便道:「皇上的旨意本宮已經知道。皇上遠巡在外,宮中一切都由本宮打點,翊坤宮事宜,本宮也會照料好。」

進忠笑道:「那是自然的。皇上身邊有令皇貴妃照顧,宮裡一切還得仰仗愉妃娘娘。」

他刻意咬重了「令皇貴妃」四字,海蘭如何不惱,面上卻笑得安然,「是。」

進忠又道:「皇上說了,主子一回宮就得進翔坤宮,一應服侍的人都得撤去。只留容珮、菱枝和芸枝三人,免得閑雜人等擾了主子靜思己過。」

他話語中未有一絲尊敬之意,如懿哪裡肯與他計較,海蘭也忍下不言,只是扶住了如懿手臂,「裡頭連夜已經打點好,臣妾送姐姐進去。」

進忠伸手一欄,「愉妃娘娘,皇上說了,進了翊坤宮就不必出來了。您玉足矜貴,這一步邁不邁,您可得思量清楚了。」

海蘭銀牙微咬,正要發作。如懿已在袖子上按住了她的手,微微搖頭,「你還要替我照顧永璂,更有永琪。」

冷風涌動,在甬道間呼嘯穿梭,打得鬢邊一支白玉蓮首壓發綴著的一綹紅纓珠流蘇,沙沙地打著耳際,是冰冷的疼。海蘭眼底淚光一閃,解下自己身上的織金南荑曲字貢緞大氅披在如懿肩上,那大氅的領口袖口皆圍有白狐腋子毛,十分和暖。

海蘭忍著淚道:「臣妾已經極力安排,但內務府已得皇上旨意,裡頭……裡頭不比往日,姐姐保重。」

如懿合上掌心,從她手背滑過,「海蘭,保重。」

如懿不忍再回首,步下匆匆,轉入宮中。身後兩扇宮門相合,發出沉悶悠長的聲音,似將一副綿軟心腸,狠狠夾斷。

海蘭看著她的背影,目送她踏著宮燈傾流而下的一泊光亮緩步走進,淚水潸然而落。

進忠勸道:「時辰不早,愉妃娘娘既已接了主子,也可早點安歇了。」

海蘭頷首,「公公一路辛苦。」她正要挪步,只覺得足下唯有窸窣之聲,正是如懿素日間不離的一枚金累絲嵌珍珠綠松石蝶舞梅花香囊。那香囊以細金絲累累綴起梅花十二朵,花蕊處均嵌白色珍珠一顆,以綠松石琢成蝴蝶模樣,內側鑲金,陰刻梅花十九朵,朵朵如生。囊內存著如懿最愛的沉水香,香氣幽然,猶自沾染她衣袂之間。

海蘭心底一酸,彎身拾起,緊緊攥在手心,吩咐葉心道:「夜深了,咱們回去吧。」

如懿行至殿內,才知海蘭的不得已是為何。連菱枝也禁不住發出驚呼,來感慨殿內天翻地覆的變化。

燈燭被減至兩盞,昏黃暗淡。她漸也適應了昏暗,熟悉了周遭物事的輪廓與錯落。容珮端起蓮形銅燈,小心護著燈芯,替她照亮察看。

自如懿出冷宮,翊坤宮便是她的居所,多年來精心布置,無一不典雅華貴,早已融進一桌一椅之中。可是乍然見到,宮中略微值錢的東西一應都被撤去,連床帷帳簾所用,都換成了宮人所用的青灰布幔。

容珮雙唇哆嗦著道:「內務府的人怎可以如此待娘娘?皇上尚未廢后,他們便迫不及待了么?」

如懿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廢后之意昭然若揭,內務府最通上意,如何不知。如懿步進佛堂,見青燈依舊,佛尊含笑,一如從前。菱枝再開柜子,四季衣衫還算周全,連暖閣里如懿的一副繡花架子,各色絲線都還不缺。便知海蘭所能極力打點的,便是如此了。

如懿安然盤坐於青絨布蒲團上,拈起一串佛珠,對著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語三千。

她的唇角,綻開鬱郁笑色,也好,這便是往後所有的日子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翊坤宮外是艷陽如織花事錦簇,而翊坤宮內是青燈古佛寂然終日。

皇帝回宮後不久,便下令收回如懿手中的四份冊寶,皇后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並將後宮所有事宜交予新晉的皇貴妃魏嬿婉處置。冊寶交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沒有一分戚然。只是看著那些曾經屬於她的東西,又失去了一分。不要緊,這一路與他風雨同來,不過是得到一些,失去一些,那是他與她來時的路。從嫻妃起,以皇后終,還是走不到天長地久的盡頭。

因著冊寶收回,嬿婉宮中氣焰更盛,眾人日日奉承簇擁,將永壽宮捧到了高處。連偶爾出入的和敬聞得喧鬧的笑聲,也不覺蹙眉,「新封了皇貴妃,攝六宮事,這全然是當年烏拉那拉皇后的做派。只差一步,就是皇后之位了。難怪人人都奉承永壽 宮。」

話固然是氣話,但當和敬看到皇帝御桌上本屬於如懿的四份冊寶,亦是黯然垂嘆。

皇帝訝異:「你嘆什麼氣,別告訴朕,你要為烏拉那拉氏求情。」

和敬連稱「不敢」,可還是忍不住抱怨,「兒臣只是想著皇阿瑪這般生氣,令娘娘也該多來陪陪皇阿瑪。畢競她所得所有,都來自皇阿瑪。若是得閑,也得教養好幾位阿哥和公主,別和翊坤宮娘娘似的,一味和皇阿瑪慪氣,連孩子都不顧著。」

皇帝原以為她剛攝六宮事,怕也千頭萬緒,不肯計較,便隨口垂問。和敬索性都說了,「宮裡多的是趨炎附勢,令娘娘怕也身不由己。兒臣過來時,聽見永壽宮的笑聲,能傳遍西六宮了。」

皇帝微微蹙眉,也不指責。和敬覷著皇帝神色,漫不經心地說:「兒臣前幾日遇見舅舅,倒聽舅舅說起一件行宮裡的舊事。」

皇帝這才在意,便問:「什麼事?」

和敬坐到皇帝身邊,一副女兒家親昵之色,毫不諱言,「舅舅說起翊坤宮娘娘觸怒皇阿瑪那日,本是從西湖邊上船要去御船上的。那夜本是舅舅戍守在西湖邊,他若看到翊坤宮娘娘,原該阻止,也少了一樁糾纏。那時令娘娘還不是皇貴妃呢,也一樣憂心皇阿瑪,怕御船上守衛不周,所以特意問了舅舅御船上有哪些人。」

皇帝「哦」了一聲,隨手撥了撥如懿的冊寶,「皇貴妃倒是用心,可朕御船上的事,可不干她的事。」

和敬額首道:「舅舅自然是不肯多口的。後來知道翊坤宮娘娘和皇阿瑪鬧起來,令娘娘急急來扯兒臣同去勸說,這才撞見了翊坤宮娘娘斷髮這一冪。唉,其實皇阿瑪與翊坤宮娘娘也是夫妻,爭執也是常情。可這樣難堪的事落在兒臣與嬪妃面前,又有奴才們在,這才難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陰鬱的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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