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

沒有凌雲徹的日子,也一樣飛馳而去,不做絲毫停滯。日子靜寂得與死亡沒有半分區別。如懿一直試圖去懷想,曾經沒有凌雲徹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的夢,讓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潛邸的歲月里,她還年輕,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並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風雅。

當然,他偶爾也有鬱郁,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諸瑛的棄世,那種陰鬱是欲雨的天氣,讓人想擁住他,心疼他,與他甘苦與共。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這個男子,是她的未來,她的終身,她的生死相依。卻原來,甘美時他一直都在,凄苦時渾不見蹤影。

所有的艱難苦辛,只有凌雲徹在身後,默然相隨。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緣里,她一直在皇帝身邊,卻未曾注目,身後,只有凌雲徹,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卻無法有一點點回應。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於骨,銘於心。

孤寂的日子裡,她開始害怕下雨。

晴日里的紫禁城並不那麼陰森,甚至還有幾分富麗輝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個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遠在沖刷著牆頭如血的顏色。而細雨紛紛時,整個紫禁城都像一個哀哀的鬼魂,在雨水裡戚戚地煢煢而立。

真的,年輕時無知無覺,什麼都不怕。如今年華漸漸衰折了,反倒生出怕來。

她沒有權勢煊赫的母族,沒有貼心的女兒,兒子也唯獨只剩了一個,已然送去了海蘭那裡。夫君,早已是形同沒有。其實她何嘗真正擁有過。曾經有的,不過是他的—點兒情意,這兒一點兒,那兒一點兒,從來沒周全過。因著這樣,皇后的名分也不過成了虛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個兒。

有時想想,真是虛妄。一段執著數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斷裂,競是因著另一段情感。是他,親自引著自己到熱鬧繁華錦繡族擁里來,卻也是他,親手丟開了她,遺她在孤清里。

到頭來,伴隨手邊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會隨時氣的變化,盛開依然。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棄世而去。如懿與海蘭守在靈床前,看著年幼的八公主穿著雪白的孝服哭得驚天動地,心下凄愴,相顧無言。那一夜,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她想起剛入宮時的忻妃,那樣愛笑,如山花爛漫。最後離世的一軋,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過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紅顏枯骨。她臨去時沒有一言,只是盯著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閉上雙眼。

還是如懿先明白過來,道:「你放心,本宮與愉妃會照顧好璟嫿。」

忻妃艱難地點頭,一縷芳魂終肯消散。

而彼時,皇帝又新納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與寧常在,四人都是正當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開不敗的花朵。總是花落花開,舊人去,新人來,從未寂寞過。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寵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

比起後宮,前朝的氣象更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與和親王下棋做伴,弘晝驟見火起,嚇得奪路而逃。幸得住在側殿的永琪發覺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

自此,儲位之事,便有分曉。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決意再度南巡。說起此事時,是皇帝的愛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曉。彼時父女二人立於孝賢皇后畫像前,哀思難絕。

畫像上的孝賢皇后仍是盛年綺貌,而皇帝卻是半百之人,漸漸有了老態。自與皇后疏遠之後,嬪御之間皇帝亦少流連,倒是在長春宮中枯坐更久。

皇帝輕撫畫像,哀嘆不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朕前些日子讀到陸遊哀悼唐婉的詩,就很想念你。琅嬅,從前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不少,如今想要和你說說話,竟也不能了。」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邊,露出幾分少有的小女兒情態,依依道:「皇阿瑪,您想念額娘,額娘都是知道的。」

皇帝拍拍和敬的手,「朕想著過了新年就再南巡。可每次想到你額娘在濟南過世,朕便覺得濟南是一座傷心之城,不肯一入。」

和敬看著皇帝的哀色,也是不忍,便勸慰道:「這兩年來宮裡的動靜鬧得這麼大,京城裡雖還瞞得嚴實,兒臣卻也知道了些許,只是不好開口。皇阿瑪如此懷念額娘,一半是因為再無人可與額娘比肩,另一半,也是皇額娘處事有些太不像話了。如此,皇阿瑪想去南巡散散心,也是好的。」

皇帝走了兩步,到榻邊坐下,「皇后不大理宮中事,令貴妃也算是個能幹的,容嬪固然也好……但都不能與膩額娘相比。朕環顧六宮,竟也覺得空虛得很。」

這樣的話,真是傷心之語了。皇帝自尊要強,最重顏面。此刻說出這般話語,連和敬也不免傷懷。這樣的繁花錦繡,熱鬧簇擁。每至後宮,那些嬌艷如花的容顏無不笑顏奉承,皇帝心裡,最眷念的卻還是舊時人,舊時情。

和敬不覺濕潤了眼眶,「兒臣知道,所以這些年哪怕令貴妃協理六宮得體,又連連生育,您到底也還沒鬆了口給她皇貴妃的尊榮。」

皇帝淡淡道:「前幾位皇貴妃的尊榮,都是病重了才給的。皇后位居中宮,貿然給了魏氏皇貴妃之位,也損了她的體面。且朕瞧著,這幾年你和魏氏也疏遠了,不復從前親密。」

「都是皇阿瑪的后妃,兒臣身為公主,本不該過從太密。從前與令娘娘來往,也是因為她對慶佑有恩。可縱使如此,也有皇阿瑪嘉獎令娘娘,兒臣與她太親近也不合規矩呀。」

皇帝微露讚許之色,「到底是孝賢皇后的女兒,處事公正,更是明理。」

和敬謙遜道:「不管皇額娘如何,皇阿瑪還是顧及她的。說來令貴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宮事宜。對了皇阿瑪,這回南巡,皇額娘可要去? 」

皇帝倒也未曾遲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顯得帝後不諧,徒惹人話柄。且皇后,年少時在江南住過,也喜歡蘇杭一帶。」

這話到了末尾,連和敬都聽出了皇帝語底的傷感。帝後不睦已是宮中盡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還是顧念著與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許人到垂老,當一切行將崩散之時,才更體味出年少情懷的美好吧。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雲徹三年的祭日。不便張揚,如懿便在清晨時分,前往寶華殿悄悄上一炷香。

寶華殿乃是宮中僧人祈福之所,一應洒掃雜役皆由宮人打理。這一日新雪初霽,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會寶華殿眾法師,只攜了容珮前往,靜靜陳香禮佛,寄託哀思。

容珮備齊了一應物事,婉聲道:「皇后娘娘從前並不這般殷勤往寶華殿去。」

如懿一臉溫靜,「從前總以為無所畏懼,如今才知自己樣樣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賴神佛。」

彼時天色微亮,半鉤彎月凄凄隱沒於雲翳。一眾僧人未曾奉詔,便也不曾預備迎接。這般無拘無束,反倒落了清閑,由著如懿獨自坐於佛台之下,仰之彌高。

寶華殿中的陳設看似簡樸無華,卻隱隱有著考究到了極致的堂皇。殿中分列著十數盞青玉香燈,引著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氣溫潤沉靜,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過數遍經文,起身踏出殿門時,已是天色明凈如一方光華玉璧。庭中積雪不盈寸,唯餘一片空明。唯有來時足印清晰落於雪上,明白無誤地告知她來時路是如何步步走過。

心中不免鬱郁,如果這一世為人,跌跌撞撞而過,都能這般步步穩當,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處,該有多好。

她仰起頭,靜靜立於檐下。因是獨自前來禮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凈,一身蓮青色衣衫,用金銀二色絲線挑著落梅花朵。髮髻梳得簡凈,只用青玉蓮瓣扁方綰起,零星點綴數枚點翠嵌藍珠花,橫簪一支白玉長簪而已。

彼時朝霞初露,映照著雪光燦燦,空氣中隱約有臘梅的氣味遙遙傳來,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天際有深藍色的雲靄,與流火般的霞色交疊如層層薄紗,似清非清,似見非見,朦朧迤邐如碩大的鳳凰的翅。

彷彿是許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皇帝站在蔥鬱的花樹之下,晚霞的遼闊綺麗是無瀾的波影,與他璀璨的笑容融為人世間最美好的嚮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襯得他眉眼戀戀,在那裡笑著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霽後明媚的雪光,縱使天寒地凍,亦有溫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連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純粹是年少時模糊的影像,只能憑此慰藉逐漸老去的年華。

她這樣想著,輕輕嘆了口氣。微聞身後有窸窣之聲,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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