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流言

而關於如懿和凌雲徹的流言,是在乾隆二十六年的初冬開始甚囂塵上。人人都在傳言,中宮皇后是如何和一個比她小一歲的侍衛眉目傳情,私相授受了二十年。如懿一開始只裝作不聞不問,也不願理會這些無稽之談。可是流言的傳播,永遠比最厲害的瘟疫傳播得更快。很快,她就發覺,無論自己走到哪裡,恭敬溫順的臉孔一背轉過去,就是窺探、好奇、譏諷與笑話。

烏拉那拉氏高傲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里。如懿情願被人狠狠地扇耳刮子,也受不了背後的陰毒流言。但很快,另一種新的流言便覆蓋了這種舊聞。新的流言便是。令貴妃魏嬿婉與御前侍衛凌雲徹曾是私訂終身的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個傳聞似乎比如懿的傳聞更容易讓人相信,畢竟,相對年輕貌美的寵妃比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后更適合香艷而撲朔迷離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似乎證人更多,曾經冷宮的侍衛、四執庫的嬤嬤,似乎都能說上一點有鼻子有眼的段子。

這一點讓嬿婉很是氣結,卻又無可奈何。連她自己都不曾想到,那段塵封在紫禁城犄角旮旯里的未曾綻放完全的感情,會突然有眉有眼地跳到跟前來。

而當如懿在看到海蘭教誨著四執庫的嬤嬤怎樣把關於嬿婉和凌雲徹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而又不把自己牽扯入內的時候,她終於難以抑制心頭的怒火,傳了海蘭入了翊坤宮道:「你是瘋了么?這樣做,雖然撇清了我,但是對凌雲徹而言,還不是一樣要下地獄!」

海蘭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如懿身上探詢,「凌雲徹成為磨心又怎樣?他要下地獄又怎樣。只要那個人不是姐姐,我就敢去做:何況魏嬿婉要害姐姐,我又怎麼會容許她得逞?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是最好的辦法!」

如懿心痛,「那會害死凌雲徹的!」

海蘭快意地笑著,「那又怎樣?如果一個凌雲徹能賠進一個令貴妃,我覺得划算極了。」她的目光中浮起深深的憂慮, 「可是姐姐,怎麼你捨不得一個凌雲徹么?」

如懿斷然以拒,「凌雲徹多次救助於我,他不該成為我和魏嬿婉之間彼此爭鬥的犧牲品。」她逼視著海蘭,「海蘭,你以前並不這樣。」

「姐姐以前也不這樣,我們都曾經溫良恭儉讓,柔弱無依等待保護,後來才發覺一切成空。」海蘭滿不在乎,「姐姐,每個人在這裡都會發瘋。我們若不跟著一起瘋,遲早也逃不掉!」海蘭憂心道,「姐姐,我說句僭越的話,不要有自己在乎的人。不要!否則您在乎的人一定會成為您的軟肋的。」

如懿不言,只是緊緊抿住了雙唇。

寒衣一重重添上,暖爐也一個個生起。來不及嘆「天涼好個秋」,便到了「晚來天欲雪」的時節。有時候閑來無事,聽著窗外風涌葉落聲,恍然間覺得自己是坐在江心一葉孤舟上,眼見江水東流,飄搖不定。

如懿與皇帝倒也常見到,只是典儀時分不必說話,他與她只需保持著莊重肅穆的模樣,如供在殿上的神尊,寶相莊嚴,供人矚目便可。私下間獨自相見的機會略同於無,因為即便是言說內宮事宜,嬿婉也多是在的。於是,說的話也越發冠冕堂皇。所以,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恍惚,在當年的當年,在遙不可及的日子裡,那些動人的情話是怎樣從同一張嘴裡甜潤地說出的呢?

這般想著,這一日皇帝的召見,便有些意料之外。

因著新雪初降,殿中已經通了地龍,一室暖洋如春。閣中鋪了新色猩猩氈,花梨羅漢床上設著明黃彩綉雲龍吐珠並八壽聯春的靠背引枕,一應的黃緞金龍緙絲墊上展著赤紅火狐皮坐褥,陳設中華貴而不失新意。

如懿低首垂眉,以恭敬婉順的姿態保持著刻意的距離,清凌凌道:「皇上久不見臣妾,今日一召,不知所為何事?」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雖是含了婉儀之態,卻如皮膚下觸手可摸的瘦嶙嶙的骨骼,有堅硬的稜角。

皇帝郁然一嘆,「皇后是怪朕么?」

如懿笑意清幽, 「不是怪,而是臣妾久不見皇上,獨自一人慣了。今日乍見,怕禮儀久疏,叫皇上怪罪。」

皇帝神色和緩,牽過她的手坐下。溫言道:「皇后這話,便是怨懟了。」

皇帝還是如常的溫柔笑靨,聲音卻乾脆得沒有一縷尾音,「窗外微雪夾著雨聲入耳動人,皇后可否為朕撫琴一曲,以襯這初冬雨雪。」

其實琴藝並非為如懿最擅長的,若論撫琴,除了昔日的高唏月,如今宮中最擅長的,卻是忻妃。且皇帝一向對女子的才藝頗為挑剔,若非最能合他心意的,情願不聽不品。她旋即漾起謙遜的笑,「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擅撫琴,算不得個中翹楚,忻妃撫琴堪稱國手,還是請忻妃過來為皇上清音悅耳吧。」

皇帝揚一揚手,「並非國手才能琴聲動人,偶爾聽一聽皇后的琴音,或許也別有情韻。」

如懿淺淺垂眸,終究覺得不必過於拒絕,只得道:「皇上想聽什麼,臣妾彈奏一曲便是。」

皇帝幽然遠望天際,「天寒雨凍,便彈一曲寒雨之詞吧。卻也不要讓人覺得冬日深長無望,有新春之意才好。」

如懿淡淡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皇上別怪臣妾才疏學淺才好。」

皇帝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霧氣的陽光,「撫琴之妙在於得之心而應之手,心中所思,便是手中之韻。皇后隨心便可。」

如懿隨手撥動七弦琴,泠泠有聲。那幽幽之聲如寒冰下緩緩流動的溪水,與碎冰相觸,清泠顫顫,這樣的曲調,最適合彈奏清婉練達的詞曲。她撫弦起聲,清朗吟誦:「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畹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皇帝斜倚在暖閣的軟榻上,銀盆中的紅籮炭蘊著融融的暖意,和著炭盆中新折松枝的氣味,讓人酥沉中又有甘洌清新之意。皇帝穿得輕暖,一襲狐裘搭在膝上,臉上有醺暖的珊瑚色,慵懶道「這首李商隱『2』的《春雨》倒很是切合意境。果然冬日才至,皇后便渴盼三春時節了。」

如懿盈盈道:「京中寒日長久,難免期盼春暖花開之時。」

皇帝輕輕一嗤,「春日遲遲,眼下雨雪霏霏。皇后是否觸景傷情,覺得朕這些日子在令貴妃處頗多,而陪伴皇后少了些,以致皇后有『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自歸』之嘆?」

如懿見皇帝半是玩笑的神色,心中稍稍有些緊張,仍是笑語盈盈,「皇上忙於國事,在後宮的時候本就不多。且皇上心性溫柔,頗多眷顧,來了也不能冷落各宮,總要多走走,何況令貴妃兒女眾多,皇上多去陪伴也是應當的。」

皇帝神色愈加和悅,「皇后寬仁體恤,果然是中宮風範。只是……」他稍稍靠近,頗有戲謔之意,「皇后絲毫也無嫉妒之心么?」

皇帝靠得那樣近,呼吸間溫熱的氣息潮濕地拂在她的耳後。可是分明,那樣的氣息里和著脂粉旖旎的清甜,彷彿是芬芳的花朵,凝在他的口唇鼻息之間。如懿下意識地微微側首,避過那香甜的侵襲,指上琴音裊裊,端然道:「嫉妒乃嬪妃大罪,臣妾雖然居於後位,也不敢有此心念。這是皇上教導的,臣妾銘記於心。」

皇帝微涼的指尖拂過她耳垂上碧玉桐葉垂珠墜,那碧玉有沁涼的觸感,搖曳著輕輕觸上脖間裸露的肌膚。她在心底默然嘆息,嘆息自己此刻不易輕信的心。皇帝的笑聲有濕潤的親昵,「如懿,若是還在從前潛邸里,你可一定不會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今時不同往日,皇上給了臣妾什麼,臣妾就得遵循什麼。」

皇帝停了停,有些感嘆,「唯一不變的,你還是那樣喜歡李商隱的詩。」

如懿淡然低首,和著琴弦的餘韻道:「李商隱詞曲裱麗,纏綿悱惻,臣妾小女子之心,難免偏愛。不似皇上所愛,多有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之勢。」

「李商隱詩雖好,但早年愛慕侍奉大唐公主的宮人,多有緋麗語句,難免損了品格。」他停一停,漫不經心道,「皇后以為,若在如今,若有這般愛慕宮中女子之人,該如何處置?」

如懿側首沉吟片刻,溫然笑道:「若真是一雙有情人,男未娶女未嫁,姻緣合當,也可成全一段佳話。」

皇帝輕哼一聲,面上忽然凄寒迫人,「皇后也知道男未娶女未嫁,才能姻緣合當。可是在朕看來,私心覬覦宮中之人,哪怕只是地位卑下的宮女,也罪該萬死!」皇帝冷聲道:「李玉,傳旨下去,御前侍衛凌雲徹無禮犯上,即刻杖斃!」

李玉見皇帝陡然色變,尚不知出了何事,只得忙忙答應了,腳下卻故意緩了兩步。

如懿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凌侍衛一向得皇上器重,又蒙皇上賜婚,今日不知犯了什麼錯事,惹得皇上龍顏大怒?」

皇帝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后不明白?」

如懿隱隱覺得不好,只得強笑道:「臣妾愚昧。」

皇帝的聲線陡然嚴厲,「皇后不知,那還有誰更清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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