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紅粉意

事出突然,根本無人反應過來。

永琪無比鎮定,「一個換一個,別說你犯險來見恂嬪,會連她的命也不顧。」

阿諾達矍然變色,厲聲喝道:「把藍曦還給我!」

永琪氣定神閑,「我要我的兄弟,你要這個女人,很公平。」

阿諾達的臉色變了又變,陰沉不定。恂嬪抵在永琪刀下,戀戀望向阿諾達,蝕骨相思如絲如縷,眉間心上,早已無計迴避。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如懿終於懂得了恂嬪的心,她從未這般看過皇帝,從來沒有。難怪她一定要跟他走,便如那一曲蒼涼纏綿的《硃色烈》,總要向著心愛的人奔去。

永琪不疾不徐,「你冒險前來就是為了帶恂嬪走,定然不捨得她死在我刀下。你細想想,只要你不肯,皇阿瑪只是失去其中一個皇子,你卻失去了唯一的愛侶,值不值得?」

恂嬪凄惶搖頭,叫道:「阿諾達!別相信他們!你放了手中的人質,你我都不能活。」

永琪笑而不語,只是揮手示意侍衛們退得更遠,而自己挾著恂嬪跟隨上前,手中的銀刀卻勒緊了些許,嵌入恂嬪雪白皮肉之中。阿諾達神色悲痛,挾著永璂緩緩向草原邊緣退去。

夜色茫茫,如能吞噬一切。阿諾達眼見離得眾人遠些,喝道:「我跟你換!」

永琪頷首,稍稍鬆開手。阿諾達見他如此,手臂一松,將永璂狠狠推開,便要伸手去拉永琪懷中的恂嬪。

永璂如逢大赦,才剛邁出兩步,想是驚惶,嚇得膝蓋一軟,撲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皇帝已然搭弓在手,拉了滿弦,霍然射出一箭。阿諾達離永璂不過兩步遠,立時中箭,手臂尚能動。他雙目瞪得通紅,發出凄厲一聲,舉起匕首猱身便要撲向摔倒的永璂。

永璂嚇得人都傻了,眼見得寒光撲來,哪裡還能反應。海蘭驚呼一聲,如懿唯覺腦中一片白茫茫,像是下著紛紛揚揚的厲雪,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淚便滾滾落了下來。她幾乎是本能一般,朝著永瑾撲去,將他護在身下。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哪怕拿了她的命去,也不能傷著永瑾半分。電光石火間,她已然看見,那匕首落下的銀銳的尖,離自己不過數寸遠。聽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她等待著不能逃脫的鋒刃的刺入。卻是有一股巨大的勁力蓋在自己身後,以及,利器刺穿皮肉的悶響。

居然,沒有一絲疼痛。

那麼,那聲音,從何而來?

轉過身去,才發現阿諾達已然橫倒於地。如懿從驚悸里抬起頭,先去看懷中的永瑾。永瑾緊緊地擁著她的手臂,眼淚流了下來,「額娘。」

她細細察看,一切無恙,除了受驚的模樣,一點傷痕都沒有。她飄落雲外的心回來了一半,把永璂抱個不夠。須臾,她終於回過神來,有高大的身影擋在她身前,讓她看不見任何危險的痕迹。那暗沉的藍色,是御前侍衛的服色。

她的心思定了又定,是凌雲徹。她定神看去,才見他肩頭血流汩汩,染紅了半邊袖子,自然而然沾到她身上。顯然方才阿諾達那一刀,是他替他們母子擋了下來。

海蘭與容珮急急趕上前來,侍衛們架著倒在地上的阿諾達將其拖開,海蘭看著她輕輕啜泣,容珮護著永瑾。如懿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著,她的聲調都在顫抖,「要不要緊?」

凌雲徹抿著嘴唇,沉默地搖搖頭。他並無痛楚之色,從容而坦然,是天邊皎潔的明月光。他低聲道:「你們平安就好。」

那一刻,永瑾、如懿、凌雲徹,他們三人彼此相依。心與心的距離,由天涯至彼端,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天地孤清,生命亦渺小。但奮不顧身可以來相救的,唯有這個人,而那個名正言順可以來救自己的,本該伴在自己身邊的男子,仍是這般丰神俊朗,卻是立在一群花容失色的嬪妃中間,遙遙望著自己,目光中有沉沉的急切。

飛身相救與一個急切的眼神,哪個更值得依靠?

她在清醒中,混沌地流下淚來。

可以真正在身邊的,原來一直都不在。

就如冷宮那一段煎熬的歲月,倚牆想靠的,也唯有一個凌雲徹而已。

然而她未及多想,永琪已然上前,恭敬地請她,「皇額娘與十二弟是否安好?趕緊請太醫瞧瞧才是。」

如懿見他沉穩走來,轉眸看去,卻見恂嬪亦倒在地上。永琪見如懿注目,輕輕一笑,輕鬆道: 「解決了。兒臣不會容這般逆賊傷害皇額娘與十二弟。」

果然,恂嬪胸腔上有血液噴薄而出,濺了滿地,如盛開的野芳。她尚有一口氣在,芳鈿委地,落紅殘碎。

永琪沉定如山,口吻卻輕鬆,「這種損害皇阿瑪清譽的人,留不得。只是污了皇額娘的眼,可見她連死也有罪過。」

這樣的淡然決絕,大抵是皇帝所欣賞的,也是她與海蘭多年教導的期望。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眼前的永琪如此陌生。

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在素日的熟悉與了解之外。大概人在險境,才看得清另一面。

海蘭有些警覺,不動聲色地扶著如懿距離凌雲徹遠些,再遠些,口中溫婉而客氣,「凌大人護主有功,皇上自當獎賞。」

這一語,是涇渭分明的尊卑。

凌雲徹拱手,轉身向皇帝屈膝「皇上,微臣護主不力,以致皇后娘娘與十二阿哥飽受驚嚇,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徐徐舒一口氣,「皇后母子無礙便好。」

凌雲徹躬身退至一邊。皇帝伸出手臂,溫和道:「皇后飽受驚嚇,快過來吧。」

涼風習習,幾能透骨。她站在那裡,居然一步也邁不開,似是牢牢定在了原地。

她真希望自己只是長在這茫茫草原的一株細草,無知無覺到老。

海蘭輕輕推了推她的手臂,她還是沒法動彈一下,直到有掙扎爬行的聲音,挑動她已然麻木的神經。

目光落定處,只見恂嬪的胸前汩汩流出鮮紅的血液,如一眼紅色的泉,流溢不斷,將胸口錦衣重重染透。血腥氣逐漸彌散。她氣息微弱,身體一顫一顫抽動著,猶自睜大了雙眼,死死盯著阿諾達的屍身,不肯移開半分。

她回眸輕輕一笑,將皇帝隱隱的怒意滿意地收入眼底,瞟一眼凌雲徹,緩緩道:「皇上,你看你,在自己妻兒面前,還不如—個侍衛抵用。所以我哪怕死,也要離你遠遠的。」

她說著,吃力地挪動著身體,每動一寸,鮮血湧出更多,在濃綠的草葉上染下觸目的痕迹。她艱難地挪到阿諾達身邊,伸出手合上他望向自己的僵冷的眼皮。她的手勢溫柔極了,像愛護著畢生的珍寶。她的氣息愈加無力,幾近力竭。她微笑著,像一朵烈烈綻放的木棉,將自己的軀體依偎到阿諾達懷中,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含笑逝去,再無牽掛。

皇帝默默看著眼前一切,額上青筋粗烈暴起,喝道:「五馬分屍!將此賤奴二人五馬分屍!」

侍衛們響亮地答應著,伸手便去拖開二人,豫妃微翹著嘴唇,含了冰尖似的笑意,嘶嘶然冷笑,「姦夫淫婦,死不足惜。」

皇帝也不看她,「的確死不足惜。便是死上千遍,也難以泄恨。」他一頓,「吩咐下去,恂嬪霍碩特氏突發急病,薨於行在。」

他的語底是森森的殺意,嬿婉縱然得寵,也不覺打了個寒噤,悄然退開了半分,一雙煙波妙目,只定在凌雲徹身上,眼見他面色白了又白,心中酸澀更濃,須臾間,皇帝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幽幽掃著凌雲徹,「御前侍衛凌雲徹救護皇后與皇子有功,賞黃馬褂一件。」他輕聲垂問:「皇后,你和永璂還好吧?」

她的心底冷如萬丈寒冰,徹頭徹尾瀰漫至四肢百骸的每一縫隙,偏偏還要維持著最得體端和的笑容,雙眸低垂,輕聲道:「都好。」金步搖在鬢角上搖曳起粼粼的珠光,更顯得一張臉剔透得彷彿在發著幽幽的光澤。可惜,那光澤是幽暗的陰沉,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皇帝走近兩步,摸了摸永瑾的頭,示意容珮帶著離開,便挽過如懿的手,「起風了,別站在這兒。回朕的大帳去。」

這是許久未曾有的親近。

嬿婉領著眾人立在後頭,知趣道:「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

如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是膩濕的冰涼。那是她手心的汗水,在驚懼無助的那一刻所留的印跡,渾不如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她忍了又忍,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抑起臉低低道「皇上便要射殺阿諾達,何必急在一時,如此沉不住氣,拿永璂性命犯險!臣妾死不足惜,可永璂是您的嫡親兒子!」

皇帝錯愕地轉首望著她,目光由溫熱轉涼,他攜著她,繼續目視前方,「朕的嫡親兒子,沒有那麼無用的。若是永璉在,便會機敏自保,便是永琪年幼時,也不會這般無用。」他仰天長嘆,驟然聲如洪鐘,「龍生龍鳳生鳳,為何朕與你所生的兒子這般平庸!」

不過簡短一語,身後所有人都被驚住。人人色變,望著帝後不知所措。

如懿如遭雷擊,她居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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