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紅顏哀(下)

如懿驚得倒退一步,幾乎要跌坐於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時變色,喝道:「出去!」容珮嚇得急忙轉身,如懿厲聲道,「方才本宮與皇上說了什麼,你都沒有聽見。出了這個門,你沒長嘴,也沒有耳朵,一個字都不許漏出去!」

她見周圍打發得乾淨,終於禁不住軟弱了下來,「皇上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要錐臣妾的心么?方才那些話臣妾不許人知道,是怕落下話柄叫人譏刺皇上!」

皇帝大約也是氣昏了頭,惱道:「有什麼可譏刺的?朕只是真心喜愛一個女子而已。」

如懿戚然相對,「既是真心,自該叫人歡喜,何來勉強與難過,逼得寒氏一心求死!」

皇帝微微語塞,旋即道:「朕在準備一份禮物,只要假以時日完成,朕一定會讓香見回心轉意,侍奉朕身側!」

如懿睜大了眼眸,眼底的傷心漸漸蔓延出一絲鄙夷的意味,「是么?但皇上大可捫心自問,是真心愛憐寒氏,還是為了一己私慾與好勝之心?」

他喃喃:「在今日之前,連朕自己也一直以為喜歡的是香見的容貌。直到她自毀容顏,朕才明白,朕喜歡的,是她堅持自己的倔強,是她對寒歧的堅貞。這些,都是朕沒有的。」

她的嗓子一陣陣發澀,彷彿難以啟齒,卻依舊忍不住問:「就因為皇上自己沒有,所以一定要從寒氏身上得到?」

皇帝低著頭,斜倚著身體,似乎無奈疲倦到了極處,可他的眼底仍有渴求閃爍,「如懿,朕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事,香見是唯一一個。你別叫朕留下遺憾,好不好?如懿,香見她不想活了,可朕不能失去她,真的。如懿,讓她活下來,讓她願意活下來,在朕身邊,好不好?」

她答允不了,嗓子眼張不開,嘴唇緊緊地抿著。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著夫君的女人。可偏偏,自己的夫君卻這般來要求自己。

如懿苦笑不已,「皇上對臣妾說出這樣的要求,是渾然不覺得臣妾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而只是一個皇后的身份么?」

皇帝詫然片刻,旋即釋然,「如懿,你既是皇后,就該承擔中宮的職貴,而非一意兒女情長。」

「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真的覺得很難。臣妾自登後位,才漸漸覺出當年孝賢皇后的難處。若是一個對夫君全無眷慕之心的女子,如何能讓皇上放心處理六宮之事?但若對夫君有眷慕之情,又該如何違背自己的心意放下兒女情長來不偏不倚地處置?皇上雖將臣妾捧於皇后之地,卻也不啻將臣妾置於兩難之地。」

「兩難么?」皇帝的目光虛浮在遠處,「如懿,若是孝賢皇后還在,她會做到的。她是一個賢德的皇后,她會恪盡皇后的本分,來為朕處置妥當。」

彷彿數九寒月有冰水夾雜著無數尖銳的冰凌兜頭而下,連血液都凍住了,卻還能辨出那種面對疼痛卻無可抵禦的軟弱。如懿打了個寒噤,彷彿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漸漸浮出一個虛茫的笑靨。從前他對孝賢皇后的種種不合心意,終於因了她身後誤會的解開,因多年的追憶,因了自己與他的種種磨礪,化為了時光里不肯老去的溫柔,化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不合心意。

她神色凄楚,面帶冷冽,「皇上這樣重的話,臣妾承受不起。」

皇帝將手落在她手背上,似乎要將她的不甘與抗拒壓下,「既然承受不起,便好好去做。別辜負了朕對你的用心。」

如懿抬首,遇上他凜冽的目光,心思卻被他搭著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那是他受傷的手,無意拂落於她手上,卻並無往日的親密,更是一種無言的壓制。可是,她卻未能感覺到他的手帶來的力度。

他受傷的左手,渾然使不上力氣。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淚,凄然墜落,洇入沾著他鮮血的白紗。

她終於妥協,「皇上所託,臣妾不敢辜負。可以儘力勸服寒氏萌發求生之意,但不能令她一定肯在皇帝身邊。」她凝視皇帝的傷口,「皇上傷在手腕,可暫以衣袖遮掩。這幾日請皇上勿見嬪妃,也勿召人侍寢,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傷勢。」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朕也這樣想,只是苦無理由。」

如懿凝神片刻,「有。戰事大局已定,但死傷將士無數。皇上要齋戒數日,以慰亡魂。」

皇帝旋即會意,「戰事有傷天和,朕會舉行法事,更會獨居養心殿齋戒。」他一頓,「君者為人倫之極,五倫無不繫於君。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謙恭,朕很欣慰。那麼香見之事,朕也一併交予你了。」

如懿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容色凜然相對,「皇上所託,臣妾身為皇后,不敢不允。但臣妾所允,只以皇后身份,而非皇上妻室。從今以後,皇上所言所託,臣妾都不敢失皇后分寸,卻也僅以皇后分寸而已。但請皇上明白。」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滿是愕然與震驚,「如懿,你說什麼?」

她的眼底蓄滿了淚水,那種滾燙的熱度,彷彿要燙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如若可以,她真的願意自己是盲的,看不清所有蒙昧的溫情挑破後殘忍而冷酷的真相,可是她秉持了最後的禮儀與氣度,「臣妾蒙皇上厚愛,忝居後位。所能做的,也僅是皇后應該做的。」

她俯身三拜,以極其尊崇的態度,謙卑己身,緩緩退離。

如懿見到香見,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

不是未曾想過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寒香見的一心求死,而是太多的混亂與衝擊,在那一日養心殿對談之後,將她極力維持的理智沖打得近如齏粉。

她全然是以麻木的狀態將皇帝所希望見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幸好中宮的威儀尚在,而之前皇帝極力彌補的密切與熱絡讓後宮諸人不敢對她的言行有分毫質疑。

如懿看著這一切緩緩進行,只是不能剋制地想要冷笑。何謂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她便是那一隻倚仗老虎威勢的狐狸,以為自己得到想要得到的所有,亦不過是憑藉好風飛上青天的風箏,唯有遊絲一線。一旦風去,便只余重重墜落粉身碎骨的命運。

可時日稍久,便會有另一種意味。她所從未察覺過的意味漸漸萌生。如果,沒有一絲屬於自己的情愫,而是克盡己責地做好一個皇后應有的職貴,那也不算是一件太難的事。甚至,會因為只需恪守已然成熟的條條框框,便能不功不過,安然度日,也算一個不錯的皇后。

香見受傷之事並非不能外傳,所以很快讓嬪妃們更添了好奇與幸災樂禍的心情,更是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而皇帝不再踏足承乾宮,彷彿對她容顏毀損而失望至極,亦讓嬪妃們多了一絲希望與愉悅的寄託,盼望著皇帝將她棄如敝屣,再不理會。

但凡一個尋常人,都會這般想。

因為對於一個男子而言,秉窈窕之姿,具冰雪之貌,是最大的吸引,而一個失去了美貌的女子,便是連一個尋常婦人都不如了。

所以無人不這般揣測,這場瘋狂的迷戀,最後了結於寒香見與皇帝爭執時的失手自毀。

每每傳來消息的是進保,皇帝身邊這個素來不苟言笑面目死板的中年太監。

這些並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香見絕食。

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毀去自己的美貌並不能斷絕一個人的狂熱,那麼斷絕生命,是最後的,也是最無奈的舉措。

如果讓香見死去,那會滿足很多人的願望,讓人大大鬆一口氣。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隻手,那隻受傷的左手,勉力壓著自己的手,卻偏偏使不上力氣。如懿鼻尖一酸,她從未覺得這個男人如此軟弱而讓她心生憐憫。而在晝夜擾亂她心緒的震動與傷心之後,憐憫居然成了佔據她心房最多的情緒。

而且,讓皇帝愉悅,不正是一個皇后應當的職責么?

如懿自嘲地笑笑,揀過一襲杏子黃盤金彩綉翔鳳穿芍藥團花紫綾袍,腳上鳳紋朱錦羅鞋,簪上九轉連珠赤金琉璃飛鸞步搖,爛漫明麗的翠華鈿並朱紅寶樹珊瑚花飾點綴。

華光明艷的色澤撞得眼帘微微生疼,才知綾羅衣衫是勇氣,貼肉予以溫度,撐住她灰敗的內心,予以表面的光鮮。日復一日,行走下去。

著實,也比朝夕相對數十年的男子可靠。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宮寢殿時,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皇帝性喜奢麗,自孝賢皇后喪期滿三年後,除了長春宮一應如舊,其餘殿閣連著太后的慈寧宮一應裝飾一新,綺靡繁麗。而承乾宮長久無人居住,乃香見入宮後草草打掃出來,其規制陳設,華麗更勝於她的中宮。連最愛繁華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於下風。隨便一個眼風掃去,擱著的藏青花玉鳳蓮轉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對龍香握魚是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所有。殿角隨意擱著的一叢三尺高的珊瑚樹,通體瑩紅潤澤,鮮妍欲滴,隱隱有寶光流溢。妝台上一大捧盒東海進貢的珍珠,顆顆渾圓如拇指大小,飽滿明凈,就那般開了盒子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