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

在陳府的局勢變幻莫測的時候,失蹤多日的梅娘出現在一個斑駁破舊的橋頭上,她的背影是夕陽中一道殘破而模糊的風景。

在剛剛逃離陳府的那一天,梅娘曾出現在這個橋頭上。

梅娘對人們所說的她的娘家,就在橋的那一邊。在她兒時的記憶里,唯有這座橋清晰完整。

梅娘十二歲時,她的叔父帶著她走過這座橋,走進了翠苑樓。她不知道叔父因為這得了多少銀子,她只是記住了這座橋,她發誓要循著原路回到自己家裡。

洋洋得意的叔父哼著小曲離開了翠苑樓,叔父走時右手捂在腰包上,梅娘知道那腰包里揣著她賣身的銀子。

年少的梅娘一遍遍發誓,她要找到那座橋,她要從那座橋上走回自己的家。

在翠苑樓的最初的日子裡,梅娘並未像其他剛被賣來的女孩子那樣哭哭啼啼,她甚至沒有哭過一次,她固執地認為她很快就能找到那座橋。

可是在若干年後梅娘真的找到那座橋時,回家對她來說已失去了任何意義。那裡本來就是她叔父的家,梅娘自小是跟著叔父長大的。她那凶神惡煞般的嬸嬸告訴梅娘她的父母早就死了,死於一次可怕的饑荒。嬸嬸對叔父收留了梅娘一直耿耿於懷,而叔父似乎很早就打譜把梅娘賣給妓院了。

梅娘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見叔父對嬸嬸說:「我早晚會把她賣到窯子里去的,等我拿回了銀子,你就不會罵我了。」

梅娘戰戰兢兢地長到了十二歲,在叔父真的有一天把她帶出家門時,她一路都在尋找能讓她不至於在回家時迷了路的地標。最後她選中了那座橋。

在梅娘的想像中,叔父要把她送去的這個地方一定是個十分可怕的地方。

在被賣進翠苑樓之後,梅娘之所以沒有逃出翠苑樓,是因為她很快就發現翠苑樓並不比叔父的家差勁。單純懦弱的梅娘總是隨遇而安。

梅娘在翠苑樓一直待了下去,直到陳掌柜娶她為妾。

搖曳的夕陽下,梅娘駐足於荒敗的橋頭上,對往事的回憶讓她潸然淚下。她開始懷念起她那死於饑荒的父母,如果她的父母還在,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娘家,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梅娘把雙手放在小腹上,輕輕揉摸著。

梅娘離開陳府後,在一家很小的妓院里躲過一段時間,她帶著身孕接過不少客人,她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找個棲身之所。在她終於認為這樣下去會毀掉肚裡的孩子時,她又離開了那家妓院。

梅娘當初離開陳府就是為了保住肚裡的孩子。在梅娘的臆想中這個孩子是「官人」留給她的,她把對死去的「官人」的懷念都轉嫁到對未出世的孩子的期望上。

梅娘之所以在離開妓院後再次出現在這個橋頭上,她知道她在心裡一直渴望她的叔父嬸嬸能再次收留她,可是當她站在橋頭上時,她又發現這個想法是很幼稚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叔父嬸嬸不知是否還在人世,即便還在人世,他們也很難收留懷有身孕的梅娘,而且梅娘把叔父嬸嬸的模樣已忘得差不多了,她找到叔父嬸嬸的可能性也是極小的。

梅娘在打消了走過這座橋的念頭時,她再次為自己的身世唏噓不已。她發覺自己一直都是寄人籬下的。在有了這個發現後,梅娘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她要給肚裡的孩子一個家,她已不再在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要跟這個孩子相依為命。

快要做母親的幸福讓梅娘暫時忘記了愁腸無音、羈旅不止的哀思,她挺直了身子,冷漠的夕陽中梅娘的眼角閃爍著一些暖意。

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綿延的秋色浸漫在模糊和蕭索的水霧中。

梅娘走過大片的田野,再走過一片樹林就快到西山尼姑庵了。

梅娘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蟋蟀的鳴叫,這聲音遙遠又親近,輾轉流浪中的梅娘一下子僵立在那兒。

梅娘的淚水在嘹亮的蟋蟀的吟唱中悄然而下,她的淚水像晚秋的風一樣陰鬱而蒼茫。梅娘後來在西山尼姑庵待著的時候,想的不再是所謂的娘家,而是充滿蟋蟀鳴叫的陳府,還有……蟋蟀,這一點讓她困惑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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