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

自長顎蟋被盜之後,陳掌柜跟阿雄的性事完全中斷了,陳掌柜的病弱之軀在門外場棚支撐一天,晚上已無任何精力。阿雄把熬好的中藥端來——有時喂他喝,大多數時候他自己喝。陳掌柜在喝下阿雄精心熬制的中藥後,躺下就不能動了。

阿雄這階段一直睡在掌柜的身旁,陳掌柜以為已經根治的痔瘺病再次犯起的時候,總是在深夜變得更為嚴重。陳掌柜病痛中的哼哼唧唧聲使阿雄無法成眠,更要命的是,阿雄不止一次地在掌柜的哼哼唧唧的時候性慾盪起。陳掌柜開始幾次不明白阿雄在替他翻身或搓揉下部的時候為何那麼用力,陳掌柜常常不耐煩地要阿雄輕一點,可阿雄神思恍惚,依然用力很重。

陳掌柜後來意識到阿雄的動作充滿了性意味。

陳掌柜在心中忖道:真是一個離不開男人的女人。

陳掌柜在搖曳的燈光里看著滿臉潮紅的阿雄的時候,眼神飽含歉意。

更深的那一層陳掌柜是無法知道的,陳掌柜的哼哼唧唧在阿雄的心中已經演變成她母親茹毓太太的呻吟,遙遠的那個蜂蝶紛飛的春日午後的呻吟,像響尾蛇的毒信子一樣絞殺著阿雄,她感到周身的血液翻江倒海般激蕩不已。可是,面對憔悴、枯癟、哼哼唧唧的陳掌柜時,阿雄的嘆息雖輕若遊絲,卻又來自心靈血肉的深處。

這個雨夜阿雄沒有跟陳掌柜睡在一起。

陳掌柜覺得阿雄過於疲勞了,要她回自己屋子好好睡一覺。

陳掌柜也沒有要家丁仆佣陪他,大太太肥胖得連走路都困難,根本經不住折騰,幾次要來陪他均讓他叫人把她攙扶回去了。陳掌柜今晚叫來了乾兒子王士毅。陳掌柜讓王士毅搭一個小床陪他一夜,陳府的人都知道陳掌柜是想體會一下天倫之樂的慰藉,儘管是虛擬的天倫關係,陳掌柜還是想體會一下。

王士毅自然無法推脫。王士毅也想藉此機會顯示一下他的清白,如果盜案與他有關,陳掌柜是不會要他來陪他過夜的,這一點淺顯的道理王士毅覺得家丁仆佣是沒有不明白的。

陳掌柜由於心情萎靡不振,今夏開局以來沒有外出捉一隻蟋蟀,蟋蟀房自生的蟋蟀常遭來客所攜的野生蟋蟀斗敗,唯今天焦大在蟋蟀房捉的一隻烏金蟋戰無不勝,陳掌柜心情大有好轉。讓乾兒子來陪他,陳掌柜除了想和王士毅親近親近,還想消除消除乾兒子的怨氣。陳掌柜在心情好轉的時候倏然想到王士毅作為重要嫌疑對象所受的委屈,雖然真相尚未大白,但巫偵探最終未查出王士毅作案的任何證據,這一點讓陳掌柜覺得乾兒子大概是無辜的。

最重要的一點,陳掌柜已經好多天未聽乾兒子吟誦他崇拜至極的那位宰相所撰的《促織經》了。

陳掌柜想藉此機會再聆聽一番,他對自己的玩蟋生涯中橫生的這一愛好既驚嘆又沾沾自喜。陳掌柜的沾沾自喜,他知道含有附庸風雅成分,而驚嘆卻是由衷真切的。陳掌柜沒想到《促織經》會讓他產生那麼多一廂情願而又秘不可宣的迷人情緒。對乾兒子吟背的《促織經》他還似懂非懂,正因此,他的遐想才很少受到羈絆而格外陶醉其中。

阿雄把熬好的中藥端去後,陳掌柜就要她回屋了。陳掌柜已讓人挨著他的大床搭了一個小床。王士毅出現在陳掌柜眼前時,臉上布滿矜持之色,神情釋然。

「不湊巧,今晚下雨,不然的話,我就讓你和我一起住在聽蟋屋。」陳掌柜拉著王士毅的手,說,「乾兒子,快坐到我跟前來。」

「乾爹,」王士毅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你的病好了嗎?」

「多虧了阿雄調養,好多了。這是老毛病,去年我在省城住了幾個月,專門治這個病,回家時已全好了。沒想到……又犯了。」

想到長顎蟋,陳掌柜的隱痛又泛起來,他那喜悅的眼睛陡然生出鑽心鑽肺的痛苦之色。多少天來,這種眼神成了陳掌柜面部的一個固定的特徵,王士毅已經很熟悉了,但這種痛苦至極的神色出現在他原本喜悅含笑的眼睛裡,王士毅還是第一次目睹。

王士毅暫時還沒想到乾爹倏然如萬箭鑽心的來由,痔瘺病的複發自然是由長顎蟋被盜引起的,王士毅由於尷尬而變得遲疑木訥。

「乾爹這段時間千萬別住在聽蟋屋了,我知道這種病最怕受寒,尤其是暑天受寒。」

陳掌柜從最初的虛眩中稍稍恢複之後便要去聽蟋屋過夜,聽蟋屋四面漏風,痔瘺病的複發是不是由於在聽蟋屋染了風寒,沒人能確定,但陳掌柜知道自己的身體非常虛弱,根據以往的經驗,此病總是在他身體虛虧的時候東山再起。在聽蟋屋,由於興奮難眠,第二天斗蟋的時候有時拿英葭的手都虛弱得顫抖,陳掌柜知道這是睡眠過少的緣故。本來身體好時,聽了一夜蟋鳴,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擻參加格殺,遭到這等打擊,陳掌柜意識到再不聽阿雄勸阻依然睡聽蟋屋,無疑等於自取老命了。所以陳掌柜在聽蟋屋住了兩夜,第三天晚上被阿雄拉到屋裡時,不僅沒有發脾氣,反而默然順從了。

陳掌柜在乾兒子坐在他的床沿時,說:

「今晚看到你,我非常想去聽蟋屋了。唉!可惜下雨。」

「在這裡不也能聽到蟋蟀鳴叫嗎?」王士毅說。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傳來蟋鳴,蒼涼而幽然的叫聲,陳掌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神色凄然地說:

「這你就不懂了,離得遠所有的蟋蟀聽來都是一種叫聲,我在聽蟋屋裡,能分辨出每一種蟋蟀的叫聲,從叫聲里我能想像出各種蟋蟀翅膀振動的姿態。」

王士毅說:「這麼細微的區分,非你們行家莫能。」

陳掌柜似乎來了精神,但聲音依舊喑啞。

「今天焦大在蟋蟀房裡捉的那隻烏金蟋,叫聲寬闊舒展,因為它是齊膂翅,雙翅很長才能發出那樣的聲音。而像蜘蛛蟋,雙翅既短又細,聲音自然軟弱拖沓,但它的翅膀振動的時候非常好看,悠悠柔柔的,就像風中飄落的梅花,所以蜘蛛蟋又叫梅花蟋。蜘蛛和梅花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一丑一美,但會賞蟋的行家,從不把一隻蟋蟀孤立來看,而是把蟋蟀的神、形、色、聲、姿等各方區分開來,細細玩味,這樣才能發覺妙趣。」

「乾爹不愧為行家。」

「這麼多天了,唯有今晚心情好了一些。」

「今天那隻烏金蟋為乾爹重振雄風了。」

「烏金蟋本來我並不看重,沒想到今天它卻大放異彩。焦大開始要讓這隻蟋跟那隻琵琶蟋斗的時候,我還很猶豫。」

「琵琶蟋是不是張道士帶來的那隻蟋蟀?」

「就是。張道士常居雞籠山,經常捉到蟋蟀。琵琶蟋僅次於長顎蟋,沒想到竟讓我的烏金蟋斗敗了。」

「乾爹,今年你為何不去雞籠山捉蟋蟀啦?聽說往年斗蟋季節,你經常帶著焦大上雞籠山捉蟋蟀。」

陳掌柜怔愣愕然的表情王士毅似乎沒有發覺,又說:

「你身體不好,為何不讓焦大上山捉去?說不定還能捉到一隻長顎蟋。」

陳掌柜的愛妾珠珮在今年夏季時常闖進他的夢中,他知道跟自家蟋蟀房出現的那隻長顎蟋有關,已經淡忘的噩夢由於這隻長顎蟋的出現而頻繁出現在他的腦際。陳掌柜後來打發巫偵探走是有著一個隱秘的原因的,他隱隱意識到巫偵探縱有三頭六臂也破不了此案。陳掌柜駭然覺悟長顎蟋不是為人所盜,是在一個噩夢初醒,盜汗淋漓的深夜,珠珮在被響尾蛇追擊時的悸叫如炸雷灌耳,陳掌柜渾身戰慄不已,就是那一會兒,他意識到長顎蟋是被珠珮拿去了,同時也意識到長顎蟋也是珠珮送進他的蟋蟀房的,已成了冤魂的珠珮是在向他施與一種報應,一種折磨。

有了那樣的覺悟之後,陳掌柜覺得自己懷疑這懷疑那是很有一點自欺欺人的味道,他深藏著這一可怖的意識,不敢向任何人訴說。巫偵探後來煞費苦心的查來查去,在陳掌柜看來是相當滑稽的。

陳掌柜表面上卻裝出很盼望巫偵探儘快查出案犯的樣子,直到巫偵探在心力交瘁而毫無確鑿線索之中被他打發走了,陳掌柜依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偽裝。

陳掌柜不知道冥冥之中恐懼什麼。陳掌柜自己不去雞籠山捉蟋蟀固然是由於身心受到摧殘,致使舊病複發,身體弱虧,但他不知為何堅決不讓焦大去雞籠山捉蟋。

焦大自長顎蟋被盜之後,幾次要求去雞籠山捉蟋,均遭陳掌柜拒絕。

陳掌柜在拒絕焦大的時候,眼睛裡充滿著閃爍不定而又痴呆恍惚的神色,整個陳府似乎只有焦大捕捉到了陳掌柜內心的某種恐懼。

王士毅不知道乾爹為什麼又駭然愣神,王士毅覺得乾爹在長顎蟋被盜之後心緒瞬息萬變,喜怒無常,無從把握。

風聲颶戾,雨也下大了,風卷著雨水拍打著窗戶,發出嗒嗒咚咚的聲響,陳府大院充滿著雨水流淌著尋找出路的縈迴激蕩之聲。

陳掌柜想到當初對阿雄的懷疑,眼角的皺紋便擰緊了。陳掌柜的內疚還在於他那次貿然打了阿雄,賢良的阿雄一如當初地對他,任何人也看不出他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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