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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白土珊在法國結了婚。
她回來看兒子,我和愛眉去她家看她,進了門我就說:「恭喜恭喜。」
她向我連連擺手,我雖不明所以還是馬上住了口。土珊的小兒子站在門廳里看著我們,土珊一臉的笑招呼他叫阿姨,他叫了,但神情淡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土珊的媽媽從廚房出來,便輪到我們齊聲喊「阿姨」。
土珊把我們讓進她屋裡,關了門,我才問:「怎麼了?
「我媽不知道我結婚,我跟她說我只是和錢拉同居,她不願意我再跟外國人結婚。」
「那同居呢?同居可以?」
「對。」
「你媽也夠神的。」
說說白土珊的婚姻。
土珊在法國的簽證即將到期,她留在法國的唯一辦法就是結婚,這對她並非難事,難的是選擇誰。在這個問題上她猶豫了好一陣子,甚至打長途讓愛眉幫忙參謀,對於一個亞裔,要結婚,外加身無分文的女子當然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人選,最終她嫁給了這個叫做錢拉·菲力普的六十歲的老帥哥。
錢拉·菲力普的確是個老帥哥,有照片為證,花白頭髮,身材勻稱,舉止優雅,老是老,老的可不難看。老帥哥是個大提琴手,沒什麼名,但也拉了一輩子,你可能以為土珊嫁給他是因為他有幾個錢,不是,他有的不是幾個錢,而是很多的債。土珊嫁給他是因為愛上了他,當然也是為了留在法國。這老哥憑他那點大提琴手藝原本可以混個中產階級噹噹,卻偏不老實,當了一輩子的花花公子,愛好開飛機,收藏古董提琴,狐朋狗友一大堆,沒錢的時候就借高利貸,到和白土珊結婚的時候,除了債什麼也沒剩下。
「你不會是在公園裡認識他的吧。」我想起土珊丟錢包的往事。
「不是。」
我點點頭,有長進了。
「是在地鐵里。」
也差不多。
「你跟我說說他們都怎麼跟你搭訕的?」
土珊拉了拉她烏黑的長髮,真是黑,一點也沒染過,在法國這該是吸引人的異國情調吧。
「小姐,您真美!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好嗎?」她說。
我大笑起來,愛眉也笑。
「就這個?」
「對,他們都是這麼開頭的——『您真美』。」
「『您真美』?不比北京的小痞子強啊,在這兒,這種話只能招來一頓白眼兒。」
「法國人愛說甜言蜜語,不過聽多了也都差不多,我回來這一個星期,錢拉每次打電話,最後一句都是:全身心地擁抱你!全身心地擁抱你的兒子和你的母親!」
「他們倒真是平等博愛。」愛眉說,我已經笑得喘不上氣來。
門「吱」地開了道縫,土珊的兒子站在門口,一臉嚴肅,毫無笑意,神情間居然帶著一點不屑,絕不是你能在一個六歲孩子臉上看到的表情。我們一下子都止了笑,在那目光下竟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吵到你了,對不起,我們小點聲。」土珊說,態度不像對兒子,倒像是對父親。
兒子沒出聲,也沒反應,轉身走了,土珊連忙過去把門關緊。
「你兒子真酷。」我不由壓低了聲音。
「何止是酷!」愛眉像有一肚子不滿,「你看見他那眼神了嗎?他根本看不上他媽,連咱們也是一樣。」
土珊只是笑。
「你兒子,絕對不是個凡人,咱們等著瞧!你見過那麼世故的眼神嗎?才六歲,把你們這些人都看透了!一錢不值。」
「咱們是一錢不值。」我說。
「不對!看站在誰的立場上,可他那麼小怎麼就站到對面的立場上去了?不是好的立場,是市儈立場!」
「哪有這麼說人家兒子的。」
「你不知道,前兩年她回來我們同學聚會,也帶他去了,他才幾歲,四歲!吃完飯大家提議每人說幾句話,祝生活好,工作好啊什麼的,他也說了,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祝你們大便好!』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不笑,笑起來也尷尬,他懂得解構!你能相信嗎?」
土珊說:「他是跟我不一樣。」
愛眉不依不饒:「這說明問題。這就是咱們下一輩的孩子,什麼都不相信,多可怕!」
「你帶他去法國嗎?」
「對,可能要半年以後。」
「跟你一點不像。」愛眉再次強調。
「有這麼種說法,母親懷孕的時候下意識會決定孩子的個性,白土珊可能內心裡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修正,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跟自己一樣。」
「起碼他從小就能自己照顧自己。」
「當然,何止是照顧自己,他必能成大事。」愛眉的同意里還帶著不滿。
我可以把土珊後來的故事先告訴你們。
半年以後她把兒子帶到了法國和老錢拉一起生活,據說老的和小的相處得不錯,常常一起踢球。但後來土珊自己和老的處不來了,說從沒見過這麼軟弱的男人,每天在浴盆里泡兩個小時,臉上長個包都要唉聲嘆氣好幾天,那沉重的債務更是泰山壓頂無法負擔,土珊曾想出去寫書法掙錢,老錢拉覺得丟人。遇到問題的時候,浪漫和優雅都幫不上忙,按土珊後來的說法,老錢拉其實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
在法國呆了四年之後,土珊轉而對法國男人深厭痛絕,說他們平庸而且軟弱,沒有男子氣概,缺乏激情。她甚至認為任何一個在法國的外國人都比法國男人強,她不顧一切地和老錢拉離了婚。
法國這個夢想的浪漫之地令她失望之後,土珊問大家哪裡還可能有好男人。她認為一個赤道國家的部落酋長可能更適合她,愛眉建議她去南美試試。
土珊暫時還沒有去南美,但我知道她不會停下她的腳步。她生下來就對舒適的生活和成功的人生不感興趣,也毫不羨慕。土珊其實是我的一個理想,我渴望聽到她的傳奇,希望她的傳奇有個奇蹟一般的結局,就算這奇蹟只是世界隨機變化中的偶然。
但那天,土珊還沉醉在和老錢拉的愛情中,給我們看他們在花園裡相親相愛的照片,以及老錢拉寫給她的畫滿紅心和丘比特的情書。
我忍了忍,還是決定問她:「他,多大年紀?」
「五十九,馬上就六十了。」
「這麼大年紀,在床上還行嗎?」
土珊肯定地點了點頭。
「白種人嘛。」愛眉說。
「比好多中國小夥子還強呢!」
我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本人不喜歡外國人,不過白土珊的確是這麼說的。
在我們討論這麼嚴肅問題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讓我更不耐煩的是電話里嘈雜一片,那人只是「喂,喂」兩聲,卻不說他是誰。
「請問哪一位?」
「是我。」
「誰?」
「真聽不出了?」
「哪一位?」我最煩打電話的人不報姓名,我憑什麼該記住你?你哪來的這種自信?反正我沒這自信,無論給誰打電話都先報名姓,只除了一個人——我媽。
「我姓陳。」
「姓陳的多了。」
我都不敢相信,但我真的是這麼說的!在我說這話的一瞬間我知道了他是誰——陳天。
「噢,你好!」
我向愛眉和土珊打了個手勢,出了他們家的房門,站在樓道里。
他在電話里笑:「忘的真快。」
「我在朋友家聊天,信號不太好……」算了,何必解釋呢,「有事嗎?」
「沒事兒,只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就這麼簡單?在半年遙無音信以後。
「噢。」
「你好嗎?
「挺好。」每次他問我好嗎,我都是這麼回答的,我還能怎麼回答,說我不好,我要發瘋了,我沒有他活不下去?
我沉默著,他打來的電話,我不替他解除這種冷場。
樓道里有人走過,握著電話,握得手心出了汗,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樓,走出樓門,外面是條熱鬧的小街,人聲喧鬧,不知該走向哪裡。
「就是想給你打,就打了,我想我該跟你說,你肯定會想,什麼人啊,好成那個樣子,突然就沒影了。你方便說話嗎?」
「我出來了。」
「我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我只能讓和我有相同承受能力的人來承擔,不能讓比較弱的一方遭受打擊。」
別恭維我,我沒有這個能力,這不是讓我受苦的理由。
「對她我更多的是關愛,那麼一個家庭,從小父母就離了婚……」
他選擇了不用再解釋的時候來解釋。
「我想你。」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不信也沒關係。」
我不是不信,只是你說得太輕易!這句「想你」在我嘴邊打了千萬次的轉轉,最後還只能咽回肚子里,它現在還在那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