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第三章

樊福林回家,在屋山頭撞上了阮士傑。

阮士傑是樊福林的隔門鄰居。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是早年蘇聯人設計的:一棟八間,住四戶人家,平均起來應該每戶兩間。然而,由於在過去的漫長歲月里,人的價值在不停地變化,有的升值,有的貶值,有的貶了又升,有的升了又貶,故此,這住房分配上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眼下,這棟房子的現實狀況是不平等也不合理的。樹大根深的阮家三口人住了四間,占這棟房子的八分之四,或者說是二分之一;緊挨著阮家的,是劉福壽夫妻倆,他們不多不少住了兩間。劉福壽隔壁是樊福林,爺兒倆住一間。門挨門,最西邊一家是一位姓錢的書獃子,他和他那母大蟲一樣厲害的老婆住了一間。

在這棟房,阮士傑一直是最受大家尊重的。他年齡最長,六十六歲,一輩子當幹部管人家,做過工區支部書記,礦黨委副書記,鎮委組織部部長,歷來是這棟房子的絕對權威。他只比樊福林他們大幾歲,樊福林們卻要稱他「四叔」。開初,樊福林和劉福壽私下議論過,感覺著無形中在阮士傑面前矮一輩,似乎不甚光彩。可一見許多現任黨委書記、部局長都稱他四叔,又感覺是一種殊榮了。

阮士傑委實象個四叔,他簡直可以做這個小鎮的四叔。

他的面孔總是那麼和藹而又那麼莊嚴,松垮而白皙的麵皮上塗滿了莊重的色彩。前額向前凸出,眼眶形成了大起大落的天然盆地。眼睛是有神的,可卻不大,小而凸,凸且亮,他身上的威嚴至少有一大半是從這心靈之窗里投射出來的。鼻子有些塌,經常不透氣,要嗅嗅鼻通之類,不過,也基本合乎威嚴的要求。他高而胖,紅光滿面,肚皮向前凸出,夏天無遮無攔地看,象大哲人的腦袋。

如果說,樊福林身上集中了小鎮的一面,那麼,他身上卻恰恰集中了小鎮的另一面,這兩面合在一起才是小鎮。

一個月前,他也退休了。

退休以後,他依然那麼威嚴,彷彿他天生的職責就是管理別人。在他看來,象樊福林這類芸芸眾生,沒人管理是絕對不行的。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管理他們,戴反革命帽子時,樊福林得三天兩頭向他彙報思想。劉福壽老不正經,和小寡婦睡覺,也是讓他抓住的,當然,他還是講情面的,沒有向上彙報。劉福壽感激涕零硬是用一個月的工余時間給他家拉了個後院院牆。姓錢的那個書獃子開頭倒還有點犟勁,動不動給他賣弄兩條政策條文,可後來傳播政治謠言,抄寫總理遺言還是被他知道了,他雖沒報告,可卻從此把他牢牢抓在手心裡。「四五」運動平反後,這小子也挺感激他。

和樊福林、劉福壽比,他的歲數最大,可退休卻最晚。退休之後,生活也是很高雅的。撲克攤,他從來不沾,他受不了那種不分君臣父子的亂鬨哄的場面,更不願頂上兩隻鞋,被人家踩在腳下。大窪子他也不去,他覺著那種藝術不是他的藝術,是芸芸眾生們的藝術,是腐朽的藝術。他在家裡看報、看雜誌。雜誌他只訂了一種,那是專登報告文學的,時常刊出一些符合他脾胃的好文章。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委實越來越不成話了。

然而,畢竟年歲不饒人,眼睛越來越不經用,有時,戴上花鏡看十分鐘,兩隻眼睛便迷迷糊糊要鬧罷工,眼角便分泌出一些白乎乎的粘液,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報,哪怕是再合胃口的好文章也只得放下。

這時,他就躺在門口的太陽下休息片刻,安然地接受人們的注目禮。他的住房在最東面,山牆跟前就是一條大路,大路的一端連著小鎮的主幹道煤源路。路上行人很多,有些人便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招呼他們,和藹而不失身分的。間或,也會有兩個跳下路面,在他面前站上三、五分鐘,扯扯閑話,談談工作,他總要發些感慨,並及時地指示兩句——他不認為是指示,可那口吻象指示,人家也總認為是指示。比如,前兩天,鎮上準備任命一位小學校長,他只說了一句:「這種人也能用么?他父親是被我們鎮壓的,他本人在一九五七年又犯了錯誤,我看還是慎重些好!」結果,下次開會討論,上一次會議的決定便被推翻。這是常有的事,已使人們見怪不驚了。

他是小鎮之魂。

現在,當樊福林邁動著並不威嚴的羅圈腿從路面上跨下來時,阮士傑的眼睛恰巧剛鬧過罷工。他躺在門口的尼龍躺椅上,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眼珠悄悄地卧在兩片微張的眼皮中間,窺視著越來越近的樊福林,看他是不是先和自己打招呼。

他的威嚴在這棟房子也受到了威脅。前幾天,他老伴在劉福壽家的窗下砌了個雞窩,劉福壽居然敢正兒巴經向他提抗議。他想抹下臉訓斥他幾句,又覺著無從訓起,那小寡婦眼下和劉福壽正經結了婚,這把柄不好再用了。那個姓錢的書獃子也不是東西,有時走對面都不理他。樊福林呢,自然也翹了尾巴。

這是事實。樊福林走到阮士傑面前時,似乎沒打算和他打招呼,只是急急忙忙看了他一眼,便擦身而過。

阮士傑臉拉長了,兩眼全部睜開,深沉而厚重的乾咳了一聲。

樊福林一怔,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子:

「喲,四叔,曬太陽?嘿嘿,我揣摸著您睡著了呢!」

「唔,是迷糊了一陣子。」

「咋不去聽聽書?正說《三國》!」

「沒那個閑心喲!你不知道?一天到晚多少人找我!我這退休比在職還忙哩!」

「是的!是的!」

阮士傑欠了欠身子,把腦袋抬離了椅背,指指面前的一隻小板凳,無聲地命令樊福林坐下。樊福林不想坐,可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坐下了。

阮士傑就有這麼一種威力。有時,他想大罵他一頓,可一見到他那張威嚴的臉,卻又不得不和他打招呼,而且,還要小心翼翼的賠上兩聲笑。

「聽說了么?」阮士傑慢吞吞地道:「小趙又回咱鎮當書記了!」

「就是那個趙雙吧?」

「唵,是他。這人挺有工作能力的。早年我在礦上當工區支書時,他做過辦事員,為他加入組織,我是費了不少心血的。他有個表嬸到台灣去了,開支部大會兩次沒通過。後來,我發話了,我說,『要重本人政治表現么!』得,一句話,他進來了!唵,我的眼力不差么,這不,眼下挑大樑了!」

阮士傑悄悄窺視了樊福林一眼,看他作何反應。他覺著,他應該肅然起敬才是。

樊福林愣了一下,瘦長的臉上突擊製造出一團笑:

「喲,四叔,你真是……這個……這個……桃李滿天下嘍!嘿嘿嘿……」

「我估摸著他今天要來看看我們。唔,對了,你有什麼事要辦么?」

「沒有!嘿嘿,沒有!」

「有什麼事要辦,你只管找我!」

「那是!那是!嘿嘿!」

「不過,可不能違反原則哦!」

阮士傑是很講原則的。

「當然!當然!」……

樊福林向自家門口走去。

在門口,正準備掏鑰匙,門突然開了,門縫裡擠出一顆腦袋:

「爹,等會兒進來,白玲在換衣裳!」

白玲是他未過門的兒媳婦,樊華的女朋友,在鎮上的開明飯店工作。

老子和兒子隔著門接上火了。

「樊華,咋又沒上班?一大早出去,敢情是批病假?!」

「咋?有病不歇么?官不差病人!」兒子挺有理。

「你這不是一般的病吧?我看是癌!」

兒子笑了:「老頭,這有點不仗義了吧?哪有老子咒兒子得癌的?」

「我就咒你!」樊福林一肚子火,「咱先聲明,你小狗日咋混咱不管,眼下是社會主義,各人掙錢各人花,你結婚娶媳婦,別指望掏老子的腰包!」

兒子直做鬼臉,暗示媳婦在屋裡。

老子可不管這些,依然大聲嚷著:

「你覺著還是往日?能賴個病假,穿著皮襖到井下鬼混!如今不出力不掙錢,你指望我養你一輩子?!」

也怪樊福林,自從老伴病故以後,一直未能很好的擔負起老子的責任,兒子硬是學壞了。有些壞恍惚還是他教的。高中畢業分配工作,他被分到井下採煤,後來,一起分去採煤的同學通過各種途徑調到井上了,唯有他調不上來,他在老子面前哭,不願上班,老子就哄他:

「乖乖,上班吧,曠工一根屌毛都沒有!有本事你去批病假,鬧個高燒四十度。再不行,你就把我的皮襖穿上,到井下睡覺。只要你下了井,工資、下井費一分不少,難道你怕錢咬手?」

「下井睡覺要挨批!」

「不礙事。你甭理!誰批讓誰批,他批你聽著,全當是一股屁。說起來還是你上算,他批你要損失唾沫星子,你落得閉眼養精神。」

「俺區長愛罵人,他罵!」

「沒事!罵咱祖宗八代咱都不心驚!往日里挨批挨斗,遭的罵還少?咱少了一根毫毛沒有?咱唯物主義,罵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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