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第二章

在某種意義上講,樊福林算個人物。在彈丸一般的劉窪鎮能算得上人物的還不多。有些鎮委書記不如他,當陣子書記連名字都沒被人們記住。書記走馬燈似的換——有一年換了三個書記,歲月,水一樣流,流逝的歲月和人們的記憶力總多少有些矛盾,責難人們勢利就有點不合情理了。

樊福林不是頭面人物,當然不會有什麼偉業,可他能被人們記住的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是:他有一段可以載入小鎮編年史的傳奇般的經歷,以及他所信奉的馬虎哲學。

樊福林的祖籍在江蘇大豐縣,向上查三代均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假如中國革命史上沒有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的那場國內革命戰爭,他的歷史大約會是很清白的。然而,中國革命的歷史沒有因為某一個人的清白而改寫,那場為新中國奠基的戰爭偏偏爆發了,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軍隊四處抓丁,不幸把他抓走了,硬是不由分說地在他的歷史上抹上了污點。

他當了「國軍」。這是民國三十六年歲暮的事。穿上軍裝未及操練,便開拔進了徐州。想溜?萬難!四處都是眼,塞進悶罐車縫都沒留。他哭了,想著家裡的地和牛,想著俊俏的媳婦,眼淚滴了大串。營長看他還機靈,讓他做了勤務兵。駐紮徐州那陣子,天天為營長端茶送水打手巾,外帶還得倒夜壺,稍不如意,人家就打耳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打定主意,槍一響就溜,共軍一來就舉手,說得天好,賣命的事不能幹,這百十斤可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的產品,哪能輕易交出去?況且,家中還有俊俏的媳婦。

想到媳婦他就不安。早就看出來了,村上那個獨眼保長心術不正,先前挨過媳婦的巴掌。現在出門在外,他很懷疑媳婦那巴掌的力量了。

有一次,他突然來了點靈感:「他娘的,寫封信給獨眼保長,就說老子當了國軍營長,哼,國軍營長的太太哪個敢搞?哪個?!」

好主意。

某一天,營長喝醉酒後,他把營長的大沿帽,連同上衣一同偷了出來,以百米跑的速度躥到斜對面的「萬隆」照相鋪,準備來一張標準像。

相機對準了他,照相師把那橡皮玩意攥在手上了,他才膽虛虛地套上了營長的上衣。帽子沒敢貿然戴上——那時,他正生禿瘡,滿腦袋流膿,象四溢的腦漿。照相師找來了一張舊《中央日報》,先把他破爛的腦袋簡易包裝了一下,他才懸著一百二十個心,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到頭上。

「啪!」完了。

帽子在隔著《中央日報》的腦袋上停留了大約五秒鐘。

幾天後,他將這張記載著一個歷史時刻的傑作寄給了獨眼保長,連同一封信。信是請街頭測字先生寫的,之乎者也,滿紙國粹,國粹之精義是:國軍營長的太太不可辱。

萬沒料到,這張照片會在清理階級隊伍時使他倒了大霉。多少年過去了,世界上死了許多人,偏偏那獨眼保長沒死,而且很經得起一頓棍棒。有一回,人們硬是把他吊在屋樑上達五分鐘之久,他才恍然想起一樁沒有交代的罪惡,他毫不猶豫地揭發了樊福林。

樊福林在鎮建築隊當瓦工,家鄉革委會的一封公函和獨眼保長的一封揭發信,把他從腳手架上拉了下來——他當時正為這小鎮建築第一幢三層樓,就是現在的郵電局。到了鎮清隊辦公室,一眼望見了桌上發黃的照片,無奈,認,不認挨揍!皮肉歷來比名譽更重要,這一條馬虎哲學上有。不曾想,這輕易的承認,反引起了辦案人員的高度警惕性,在他們看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樊福林丟卒保車,焉能騙過辦案人員的火眼金睛?

「樊福林,說,當時的軍銜是什麼?」問這話的是豬頭,當時建築隊的代表,分工協助清隊辦公室辦案。

樊福林愣了,他娘的,我可是按原計畫辦的,共軍一過來就交槍了,承認是營長已經蝕了血本了,哪能再認下什麼銜!

「嘿嘿,老夥計,咱們一起摽膀幹了這麼多年,我是什麼銜,你還不知道么?!」他想和豬頭打兩句哈哈。

不料,豬頭上去就是一腳,揣了他個仰面朝天。也難怪,階級敵人么,能沒個仇恨?

「要不要向你交代一下黨的政策?」

「我懂!我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脅從不問,首惡必辦,唔,還有……還有,重現行,輕歷史……我,我可是歷史問題!」

「歷史問題也要看態度!」

「是!是!」

「說,是上尉還是上校?」

看來非認不可了。樊福林認真地想了一下,三個月的「國軍」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已不佔什麼位置了,再重找出這記憶的信息很難,很難。恍恍惚惚,他覺著上尉應該比上校小,他決定當上尉。這種時候,官銜越小越好。

「我……我是上尉!」

「唔」,辦案人員得到了一點滿足。

「你這個營具體幹什麼?你犯了哪些罪行,唵,都一起講出來!」

難題。又是難題。步槍都沒摸過,盒子炮倒是打過兩回,營長喝酒,要他去打老百姓的雞。他決定把這事扯到自己身上,如實坦白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我有罪!罪該萬死!可我沒殺過人,沒打過仗,我殘害老百姓,打過老百姓的雞,兩隻大母雞,肥肥的……」

「少說廢話!我問你,你這個營是什麼兵種?」

萬萬不能說是步兵。步兵沒打過仗?唬鬼!打仗?和誰打?共產黨!下面,豬頭們準會問:有多少條人命?他娘的,不能幹!

「我們這個營是幹警衛的,警衛營!」

辦案人員更加滿足了。一個準軍事家大為興奮:警衛營?誰用得起一個營來警衛?必是大官,那麼,這小子決不僅僅是個上尉,應該是個上校!

「警衛營?司令部的?」

「哎!哎!」

「媽的!不老實!司令部的警衛營長會是上尉?你以為我們沒有軍事常識?唵?想矇混過關?唵?想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下?唵?」

這三個「唵」差一點把樊福林嚇閉了氣,以後回憶起來,他還說這是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人家一心要提拔他。看來,這個上校不是他願當不願當的問題,而是非當不可了。

「就……就算是上校吧!」

辦案人員對這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滿意:

「就算?什麼意思?」

「當時……當時……當時正式的委任狀還沒下來!」原來,他還很聰明呢!人這動物,有時真不是玩意。

審訊結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輝煌勝利,蒙昧而高貴的小鎮挖出了一顆埋藏很深的定時炸彈。

從此以後,樊福林的苦難歲月開始了。

僅僅一天的時間,他的人格、尊嚴、信心全被無情地踩到了爛泥里,他,以及和他同類的牛鬼蛇神們彷彿接到了命令,一律由人而退化成了猿。這時候,感情和思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是危險的。對此,樊福林深有體會。開初,他不太發達的頭腦里還有幾分思想的殘餘,他試圖翻案,結果,被「文攻武衛」隊員吊在看守室的梁頭上一頓好打,硬是把他那點可憐的思想抽成碎片,打成了粉末。

馬虎哲學,如同黃梅季節的淫雨,這時候浸透了樊福林的每一個細胞。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馬馬虎虎萬事休,為人處事得看開,要放眼量。樊福林大難不死,全仰仗著認認真真的馬虎。

為了騙取「清隊辦」的信任,他刻苦修鍊。在主席像前請罪時,禿疤累累的腦袋絕對低到腰眼以下,以從兩腿中間看見街上的行人為宗旨。這時,世界在他眼裡是顛倒的,人,在他眼裡也變成了野獸。當時,副鎮長趙雙也倒了霉,清罪時就站在他前面,這小子年輕氣盛,有點不識時務,常常翻案,且頑固不化,沒少接受過「深刻幫助」。

在這伙牛鬼蛇神中,樊福林認為自己是最冤的,比竇娥還冤。有時,虔誠地請著罪,他會不虔誠地乞求老天下一場六月雪,以昭示自己的清白。他以為,世道正是被這幫人搞糟了,假若沒有這幫真正的壞人,絕不至於有這場「史無前例」,而沒有這場「史無前例」,絕對沒有使他低頭彎腰的必修課,這很合乎三段式邏輯推理,至於趙雙是否也覺著冤,是否也同樣推理過,就不得而知了。

在清隊深入到深挖細找「五一六」階段,樊福林又兼任了「五一六」分隊長。他供出的「五一六」不下十餘人,這些人中很有些是他的仇人,或打過他的耳光,或捺過他的腦袋,或做過他的特別監護人。豬頭是他第一個供出來的,豬頭罵他,他卻勸他老實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他以其氣魄贏得了小鎮公民們的尊敬,這是大革命年代特有的那種尊敬,敬畏如虎的那種尊敬。他掃大街時也無人敢蔑視他,人們無不擔心他在某一個時刻,會在馬馬虎虎中把自己供出來。連「清隊辦」的人都有這種擔心。

馬馬虎虎,他成了反革命,馬馬虎虎,他又使許多人成了反革命,原來,馬虎哲學也能害人,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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