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第一章

樊福林在街市上踱步。

他很悠閑,手裡捧著個巴掌大的砂壺,不時地揭開蓋,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鄭重其事地抿上兩口。兩隻對稱彎曲的瘦腿緩緩邁動著,昂著那顆不大的腦袋,把包在棉衣、皮襖裡面的瘦胸儘可能地挺直,以提示人們注意他身上存在的某種尊嚴。然而,破皮襖卻有些煞風景,儘管裹在防寒大衣裡面,卻還「偶爾露崢嶸」,把絲絲條條掉光了毛的黑而亮的獸皮搭到尖尖的屁股下面。

許多人和他打招呼。彈丸小鎮,有幾個人不認識他?他一概應付。這應付很有些分寸,泛泛的點點頭,好一些的招呼喝茶——心愛的砂壺卻決不遞到誰臉前。對那些至愛親朋,彼此就要打一些哈哈了,間或,也開一些不算太葷的玩笑,用小鎮所特有的粗俗的機智去對付一下對方機智的粗俗。然後,一陣笑。彼此咧咧嘴,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

人人都在忙。這個小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些不算奢侈的小小的夢想:一間房子,一間更好的房子;兒子娶妻,巴望著能排排場場地擺上十桌八桌酒;女兒出嫁,企求能多置辦些嫁妝;沒工作的,希望能早日有個工作;有工作的,又希求能撈個一官半職……為了使這些「小小的夢想」成為現實,每個人都在施展心計和威力。樊福林覺著,這大街上每一個人的腦子都不那麼乾淨哩!

暖暖的太陽當空照著,路旁濕潤的地面冒著絲絲縷縷的蒸汽。天不冷。樊福林嘴裡抿著一口熱茶,竟然有些春心蕩漾了。他覺著該哼兩句什麼。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

腦袋在肩上晃動著,很有些節奏感。哼得不地道,卻也有味。樊福林兩條瘦腿繼續邁動著,開始漫不經心地檢閱這個灰濛濛的小鎮。小鎮對他來說,就是整個世界。

他檢閱世界。

接受檢閱的是個灰色的世界。小鎮西面是個發電廠,幾座高大的煙囪晝夜不停地用滾滾濃煙侵犯著小鎮明凈的天空。鎮上最出名的工業是採煤,小鎮的原址就是晚清年間的煤窯,人們習慣地稱它為老礦。老礦是和新礦相對而言的。新礦在鎮東二三里外的一個黃土坡上,坡下就是運煤的火車道,整日里汽笛長鳴,火車吼叫,把鎮子完全淹沒在四起的雜訊中。新礦的兩座矸子山算得上巍峨了,只不過缺了點秀麗。現在,為了安置待業青年,矸子山下開了個磚廠,用矸石燒磚。站在小鎮的街市上就能看到磚廠高大的煙囪。

小鎮上的大多數公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的和煤礦有點關係。下雨天,滿街都是礦上發的長統膠靴。春秋天,到處都是同一樣式的工作服,不論大人孩子,幾乎人人一件。現在是冬天,大街上最多的是同一顏色、同一樣式的防寒大衣,這也是礦上發的,樊福林從沒有當過礦工,眼下也穿了一件,那是他兒子的。

小鎮這幾年熱鬧了許多。主要街道煤源路有了兩個十字路口,除了原有的兩家百貨商店外,又添了幾家集體經營的商店,有的商店門口還裝上了霓虹燈,頗有些現代文明的味道了。飲食服務行業更為興盛,大路兩旁四處是煎餅鋪,小吃攤,有街道辦的,有個體戶的,熱氣騰騰,熙熙攘攘。這小鎮地處蘇魯皖三省交界處,生活習慣受山東影響卻最重。鎮上的人有吃煎餅的習慣,往日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鏊子,這鏊子就是做煎餅的家什。

樊福林愛吃煎餅。他經常向人們推銷他的「煎餅主義」:「煎餅這東西好吃,吃起來帶勁,有嚼頭,填進肚裡實在,就碗鹹湯揣它三五個,能撐一天!米飯,唏,米飯算啥?扒它三碗,幾個屁一放就沒了!」聽者大笑,他卻不笑。

一路轉來,他對煎餅鋪特別留心。轉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注意到,又有兩家個體煎餅鋪開張了,他趁興在頭一家煎餅鋪買了兩張純白面煎餅。

旁邊,就是個賣豆汁、油條的早點攤,八九點鐘了,依然有許多人在此光顧。這些人大都和樊福林一樣,是些退休的老頭、老太,有幾個樊福林是認識的。

「喲,樊大哥,坐:這裡坐!」

一個豬頭豬腦的胖子和他招呼,在油光光的嘴唇上下運動的同時,寬厚的臀部在長凳的吱呀聲中象徵性地挪動了一下。

「哦,你坐!你坐!」樊福林拉動了一下臉上乾癟的皮肉,不太合格地製造了一個笑。

「樊大哥,這陣子可好?」豬頭嘴裡嚼著煎餅,兩隻凸凸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樊福林。

「鬼混!鬼混!嘿嘿!」兩聲「嘿嘿」是硬從嗓眼裡擠出來的,遷就中含有蔑視。

「哎,樊大哥,聽說鎮上新搞了個建築隊,一色的待業知青,要請幾個老瓦工幫持幫持,你沒報名么?」

樊福林眼皮一翻:「報——」

「你報我也報,咱老兄弟倆……」

「我報他個席!」

好好的心緒被破壞了,樊福林覺著晦氣,他決定不再搭理豬頭。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汁,兩根香脆的油條,他的牙齒開始一絲不苟地工作了。他把砂壺放在桌上,本想把頭上的氈帽和砂壺並排放在一起,可那桌上黑乎乎的,油泥太多,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把氈帽放在膝頭上。

一個肉乎乎的東西在他膝頭摩擦著,他低頭一看,一個紅蘋果似的小臉蛋從桌肚裡探了出來:

「樊爺爺好!」

「唔,唔」,煎餅油條的混合物在嘴裡梗了一下,在一口豆汁的壓力下,順著猛然增粗的喉管滑進了胃裡,「誰家的小子?真乖!」

「樊爺爺乖!」

小攤上一陣笑。樊福林也笑了。豬頭笑得特殊,兩隻金牙在陽光下閃著黃澄澄的光。

笑是一種號召,一種縱容。小傢伙有點肆無忌憚了,依在樊福林膝頭上,小腦袋一歪,問:

「樊爺爺,你還反革命不?」

「啊——啊嚏!」樊福林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這……這小狗日的,誰教你的?唵?」他把小傢伙一把推開,抬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眾人,示威似地把粗粗的煎餅卷塞向嘴的縱深部位,咔嚓一口咬斷……

樊福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這「反革命」的外號,人家喊了十幾年了,他從沒覺著有什麼不合情理,今天卻覺著太不象話了,——他畢竟到了需要人家尊敬的年齡。

過去,人人喊他「反革命」。這稱呼喊起來上口,記起來容易,書寫也方便,連三歲的孩子都這麼叫。有些人倒是想莊重地喊他的名字的,可一看到他那張並不莊重的臉,舌頭在嘴裡打個滾,「樊福林」和「反革命」的發音界限就不甚清楚了。

這張臉委實不莊重,每每拿起鏡子,樊福林就要埋怨老祖宗一番。額頭窄而凸,下巴尖尖的,看側影象個歪脖子鴨梨。眼眶下陷,小眼珠子黃而干,缺點水氣。眼眶下面,分外凸出了一些的,是蒜頭鼻子,紅而大。嘴就更不守規矩了,上牙床拚命自我擴張,很不友好地把嘴唇頂到鼻子底下;下嘴唇憤然抗議,分外的厚了一些,從側面看去,象個球成了團的棉帽沿。皺紋不規則地強加在瘦削的臉上,白髮也有一舉撲滅黑髮的趨勢。假如這張臉上曾有過一些美的東西的話,今天卻已蕩然無存了。

他老了,五十六了。

老了得不到人們的尊重是一大悲劇。樊福林每天都承受著這悲劇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他對一切都馬虎慣了,對痛苦亦採取了馬虎態度。

《參考消息》上講得果然不錯:豆汁比牛奶的營養高,熱量大。樊福林把一碗豆汁打發到肚裡,幾滴細小的汗珠便被頂出了汗毛孔。他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付了錢,把剩下的最後一口煎餅油條勉強塞進嘴裡,立起了身子。

豬頭還沒吃完,見他要走,忙把嘴裡的咀嚼物擋在舌頭旁邊的腮里,嗚嗚嚕嚕地道:

「樊大哥,建築隊的事,你真不幹么?」

「扯淡!我又沒有待業的兒子、孫子,為啥要干?!」

不卑不亢,理直氣壯。樊福林把不屑一顧的目光從豬頭的胖臉上移開,用舌頭打掃著口腔里的殘渣餘孽,繼續向前晃動。

過了六孔橋,來到了煤源路盡頭的鎮委大院。這地方樊福林不陌生,在大院的廣場上,他低頭掛牌挨過斗,高大的主席像前,他虔誠地請過罪,早些時候也到這裡鬧過上訪,如今上訪似乎不太時興了,他才去得稀了。

鎮委大院無疑是小鎮光榮、威嚴、莊重之所在了,高大而氣派的門樓上高掛著一枚國徽,門樓兩旁並排站著四五個顯赫的牌子,牌子跟前終日有個老頭兒在那兒抽旱煙,彷彿他和門樓、木牌、國徽一起組成了莊嚴的概念。門樓上開始張燈結綵,大紅燈籠已從門樓的橫樑上吊下來,樊福林這才恍然意識到:春節快到了……

鎮委後面是郵電局,郵電局門前有不少撲克攤。盤踞這些撲克攤的,大都是些退休老工人,年齡幾乎全在六十歲以上。這裡是小鎮風俗畫中比較精採的一個部分。來到這裡,你會覺著除了陽光,一切都是粗俗的。有的人依著牆,對著太陽在捉虱子,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