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的憑弔 第十五章

劉方也老了,無情的歲月在他那方正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皺紋,尤其是額頭上,那皺紋更加顯眼,深深的,寬寬的,象幾道不規則的犁溝。白髮已悄悄爬上了他的頭頂,侵佔了他的鬢角。他已有些發福,胳膊、腿粗了,肚皮被豐富的脂肪頂得微微凸了出來。

韋黑子卻又黑又瘦,臉上的皮肉鬆弛拖沓,扁頭已明顯的看得出一個高,一個低,背也微微有些駝了。他覺著,他站在高大、豐滿的劉方面前,顯得很渺小,就象一匹瘦弱的老馬站在一隻成年的大象面前。他竟有了些拘束。

「坐吧,坐吧,老夥計!」劉方親昵地拍著他的肩頭,將他按倒在鬆軟的沙發上,給他倒了一杯很濃的西湖龍井茶,為他打開了一聽鐵盒裝的中華牌香煙。

「老韋,會議期間,就住在我家裡吧,開會咱們一起走,散會咱們一起回來,好好聊聊,我還專為你留了一瓶茅台酒哩!」

他有些不安:「這,方便么?」

「方便!這三間大屋就咱們老夥計倆,你老嫂子到北京出差了,孩子在學校住校,吃啥,咱自己搞!文化大革命中閑了幾年,學了幾套烹調,你瞧瞧我的手藝吧!」

「那好!」

他自然了一些,依稀從劉方那變了形的臉上看到了往日的舊模樣。

他抽出一支中華煙,點火抽了起來。

「老韋,沒想到二十多年後,你又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蹟,好哇,我劉方的眼力不差嘛!」

他嘿嘿笑了,兩隻眼睛眯成了兩道細細的肉弧,肉弧的縫隙里透出一絲喜悅的光澤。劉方沒有忘記他,他呢,也沒為劉方丟臉,這挺值得樂上一番哩!

「不過,不過……我總覺著,這二三十年我沒幹什麼,也沒幹出點名堂,想想有點愧,覺著對不起你的培養哩!」他輕輕地由衷地說。

「哈哈哈……」

劉方爽朗地笑了,這笑聲就象許多年前那樣年輕,那樣豪邁。

「你還惦記著當礦長哇?我的同志哥喲,這事我也思索了許多年哩。那時,我們都太幼稚了!現在,事過二十……唔,是二十幾年?哦,二十八年,事過二十八年之後,我要補充一點:當家作主是一個大的概念,並不是每個工人都要做礦長,做工程師的。做礦山領導者的,只能是我們工人中的一小部分……」

「是的!是的!」他喃喃著,「這道理我早已明白過來了。」呷了口茶,沉思半晌,他又說:「我想過了,想過許多回了,我是土命,一輩子註定要呆在地上的。」

「哦?」劉方頗感興趣地問,「那,我又是什麼命呢?」

「你是水命,共產黨的大太陽一照,你就從土裡升騰起來,變成了雲。嘿嘿!」

劉方又笑了:「可這雲還會變成雨,重新落到土地上哇!文化大革命中,我不就倒了霉,在黑圪垯溝游斗時,你不還給我送過成鴨蛋么!我的同志哥喲,你這比喻不恰當,可挺有意思,能使人明白一個道理:我們的幹部,即使升到了看不見的雲端里,他們的根基還在大地上,在組成大地的那些人們的心裡!」

這一天,他們談得很投機。韋黑子把他想不通的許多問題一個個提了出來,向他一生中最尊敬的這位黨的幹部請教。他向他談起了李傑的警告,工人的埋怨。

劉方皺著眉,不停地抽煙,聽著,想著,在屋裡來回踱步。待他說完,手一揮道:「十年了,我們的歷史在最最革命的喧鬧聲中驚人地倒退著,倒退了二十年!工廠不冒煙了,煤礦不出煤了,我們最勤勞的工人閑懶了,閑散了,閑垮了,這懶散成了一種可怕的慣性,無休止地向前滑動,而在這時候,你站了出來,就象一九四九年在那低矮的煤洞子里拉拖筐一樣,你用一個奇蹟證明了一種精神,這難道應該否定么?這次你和李傑同志的爭論,決不能等同於那場關於機械化的爭論,這是兩碼事!就現在來講,每個人從井下多帶出一捧煤都是好的!百廢待興,有多少工廠在等煤、盼煤呀,我的同志哥喲!」

「工人的情緒是不奇怪的。閑慣了,猛一上勁,總要叫幾聲的。可你放心好了,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砍了他們的頭,他們也不會造共產黨的反。」

他的眼睛明亮起來,彷彿心裡撥亮了一盞燈。他踏實了,有勇氣,有信心了,他要把劉方的話帶回去,講給李傑聽聽,打消他的顧慮。

可是,當他離開省城的時候,心裡仍覺得有點空。該問的都問過了,為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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