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的憑弔 第十章

他不敢站起來。他有些恐慌,有些心虛,半個班了,總是恍恍惚惚的。他蹲在那裡,肩上壓著一根鐵梁,一根不算太重的鐵梁,可他不敢站起來。頭上的礦燈發出昏黃的光亮,電源明顯不足了,三步之外就看不見人了,大巷裡又沒有燈。

頭上,淋水在滴,「叭嗒,叭嗒」,落在他的膠殼帽上,然後,四處濺開,濺到他的臉上、脖子上,怪難受的。然而,他不敢起來。他的腳發軟,腰發綿,頭上直冒虛汗,他怕一下子站起來,會肩不住這根不算太重的鐵梁哩!

的確不算太重,這鐵梁的標準重量是四十一公斤,早先他能一次扛兩根,而現在,他不敢站起來,他覺著這鐵梁有四百一十公斤。

大巷裡人來人往,燈光繚亂,如果他起不來,栽倒了,人們會笑話他:瞧,這就是那個韋黑子,熊了,軟了,不拍胸脯子了!

不!韋黑子從來不信邪;韋黑子任何時候都要站得綳綳直!

等一等吧,等一等吧,他們馬上會過去的。

好!他們過去了,試試站吧,扶著棚腿,一、二、三,起!眼前一陣金星亂翻,象一瞬間撲頭蓋臉壓下了一個繚亂、翻滾的星空。他感到後腦勺一陣發涼,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不,不能倒下!倒下去,這鐵梁會壓壞他的身體,碰傷他的皮肉。扶住,挺起胸,直起腰。

他站住了,依靠著水泥棚腿,大口大口喘息著。潮濕的、掛著水珠的棚腿好涼呵,他偎倚著它,就象偎倚著一個值得信賴的親兄弟。

「好樣的,韋黑子,好樣的!」

他默默讚美自己。

抬起腳,大步走,這是最後一趟了。穿著四處漏水的破膠鞋的腳,顫巍巍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帽子上的燈頭,用那微弱的燈光艱難地開拓著黑暗中的道路。他一隻手緊緊扶著肩上的鐵梁,一隻手不時地去摸索前方的一根又一根棚腿。他走著,走著,每走一步,似乎都要付出生命的一部分……

肚子餓,體內缺乏推動生命運動的燃料,缺乏化作動力的能源。下井前沒吃飯,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每月五十七斤的定量糧,他要把二十七斤糧票用保價信封寄到皖北老家,寄給飢餓中的爺爺、妻子和孩子。他實際每月只能吃到三十斤糧食,而這三十斤中又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粗糧。這和他付給黑圪垯溝的力氣相比,懸殊太大了。艱難的祖國需要熱,需要能,一個生產熱能的煤礦工人的肚皮,同樣需要熱,需要能呵!

他偷偷地將新發的工作服賣了,每套三十元;他悄悄地將剛領的膠鞋賣了,每雙十八元。然而,這些錢又能換回多少充饑的東西!?黑圪垯溝礦門口的小飯店裡,白水煮蘿蔔櫻賣到了五角錢一碗。

離月底還有十天,他只剩五斤七兩糧票了,於是,他省下了每天下井前的一頓飯。頭兩天還沒覺著,他為此很有些驕傲,甚至懊悔當初為什麼沒發現如此有效的節約措施。似乎往日很有些奢侈,很有些浪費哩!

挺住!腰不能彎,胸脯子綳直!

五十米,一百米……

咦,什麼味道,這麼香,這麼甜?夾雜在巷道的風裡吸進了他的肺腑。哦,是送飯的小柱子!是他,是他來了!遠遠的,閃著一盞燈,一盞晃動著、越來越近的燈。快步走,送完這一趟就可以吃飯了。

在材料道放下鐵梁,他一屁股坐到滿是煤粉的地上,靜靜等候著小柱子的到來,然而,小柱子沒來,他沒走材料道,而是從溜子道把飯送進了工作面。

他等著,等著,彷彿整整等了一個世紀。他惡狠狠地罵人了,罵小柱子是小王八,小混蛋……他懷疑小柱子是不是和他有什麼讎隙,有意讓他最後一個吃飯。

在心的詛咒中,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在這深深的地下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妻子,夢見了兒子,夢見了他們全家在一起吃肉,整整吃掉了一頭豬,那豬好肥呀,滑膩膩的油直往嗓眼裡流……

醒來時,小柱子淚水汪汪蹲在他面前。

「韋師傅,吃飯吧!」

一隻瘦弱的、汗津津的、滿是煤灰的小手上抓著一個小得可憐的、二兩重的棒子麵窩窩。

「咋只有一個?我買的是四兩,該有兩個。」

他惡狠狠地看著小柱子。小柱子「哇」地哭出了聲:「今天的飯又少了,不知誰又少買多吃了!總共少了六兩,我自己的四兩也沒有了!」

還能再說什麼呢?

他默默地將窩窩一分兩半,將大的一塊塞到小柱子手上:「吃吧!」

小柱子的手直往後縮:「不,我不餓,真的不餓!」

「拿著,不吃我揍你!」

他突然大怒了。

小柱子掛著淚花接過了半個窩窩,一口咬掉了一大半。

他也捧著半個窩窩慢慢咀嚼起來。

簡直是奇蹟,這半塊窩窩竟使他把下半個班堅持下來了,竟使他完成了當班的工作定額。

那一天,他是無愧於祖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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