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的憑弔 第二章

大自然在這座古老煤礦的廢墟上施展著神秘而偉大的力。西北額倫戈壁的風沙無情地擊打著這塊黑色的土地,不動聲色地悄悄改造著它的容貌。在烈日、雨雪、風沙的一次次蠶食進擊中,黑圪垯溝的遺址似乎越縮越小了。

僅僅幾年的時間,黑圪垯溝失去了往日的舊模樣,它的規模、氣派、威嚴都不復存在了。濫伐防護林,給風沙打開了入侵的大門,使風沙成了這塊土地上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在一次次採礦性地震中陷落的凹凸不平的土地被風沙抹平了,曾經廣泛地覆蓋過這片土地的灰黑矸石渣,已經看不見了,這裡變得一片渾黃。大風起時,那無邊無際的、連著天接著地的、灰黃色的微小顆粒,便飛舞著,衝撞著,擁擠著,叫囂著向天空擴散。大風過後,它們又無可奈何地落下來,落在殘牆斷垣上,落在礦井的廢墟上,落在小草的葉莖上,落在本來就屬於它們的土地上。

這些微小的顆粒組成了土地,運動的土地,擴張的土地,凌辱人類尊嚴的土地。

黑圪垯溝的留守人員撤離了,眷戀故土的婦人們撤離了。附近一個以黑圪垯溝命名的小鎮,也在風沙的擴張行為面前失去了慣有的冷漠與麻木;人們覺著似乎得幹些什麼了。

這年,小鎮上新來了一個年輕的鎮委書記,是個和風沙一樣有個性的人。他一上任,便端出了一副大幹一番的架勢,帶著鎮上的居民重建防護林。他還想打開封閉的廢井,提取地下水,澆灌乾燥的沙土,從根本上治服風沙。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了在風沙包圍中的廢墟,意外地在這廢墟上發現了一縷炊煙,一塊綠洲,一個老人。

天哪,這地方竟有一個老人!

老人枯乾精瘦,皮膚粗糙黝黑,面容上滿是皺紋,連白髮稀疏的頭皮上都嵌滿了溝坎,猛看上去,象一顆存放了許多年的老核桃,使你一下子很難窺出他的真實年齡。他似乎五十多歲,再看看,又象六十多歲、七十多歲。年輕的鎮委書記看見他時,他正蜷曲著身子蹲倚在遺棄的絞車房門口打盹,彷彿一隻正在慢慢風乾的大蝦。

這絞車房是廢墟上唯一沒有炸掉的建築,底下的一層已被風沙埋掉,對著原井口的北牆被拆毀了,那是當年為了搬運絞車被迫拆的,現在,已用舊磚砌了起來。車房裡很寬敞,可供使用的面積不少於五十平方米。對門放著一張床,床邊是只油漆斑駁的柜子,柜子旁邊的牆角堆著蘿蔔、青菜,門裡口砌著一個鍋灶,灶內殘火尚存,青煙裊裊,一隻烤得烏黑的大鍋在嗞嗞響著,水蒸汽在屋裡四處瀰漫。屋子正中央放著一隻鐵案子,案子上放著水瓶、茶碗,案子底下是幾個裝糧食的瓦罐。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屋內看了半天,老人都沒發覺。書記沉思著,走出屋門,狠勁咳了一聲,老人一驚,乾瘦的腦袋從胳膊上慢慢抬了起來,兩隻深陷在眼眶裡的渾黃的眼珠,直直地盯著他,半天沒有一句話。

老人的腰彎駝著,象一張沒有拉開的弓。他慢慢站起來的時候,駝背支起了浸著斑白汗跡的上衣,露出黑紅的瘦腰和脊樑。他身上的衣服已曬得發白,袖子、前襟及背上都打了補丁,唯有胸前隱約可見「防護服」三個字,彷彿多少可以證明這是一件工作服。

「老人家,您是這礦的工人?」

老人微微把腦袋點了一下,開始狠命地挖掛在胳膊肘上的一隻油膩膩的煙荷包。

「這礦撤走有五年了吧?」

老人劃著火柴,用顫微微的手點著火,咬著煙嘴兒猛吸了兩口,看著煙鍋里的火滅不掉了,才指著門旁的一隻落滿塵土的木墩子,示意鎮委書記坐下。他自己也兩手抱膝,在另一隻木墩子上蹲下了。

「您還在這兒留守?」

老人搖搖頭,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退休嘍!」

「哦?!」

年輕的鎮委書記有些困惑了。他斷定老人心裡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眼睛從來沒有欺騙過他。老人為什麼不隨煤礦一起撤走?退休以後為什麼不榮歸故里,安享晚年?他沒有家么?沒有妻子孫兒么?他為什麼要廝守這塊荒郊?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些秘密有的要對一切人隱瞞,有的要對一部分人隱瞞,有的會被秘密的所有者帶進墳墓,變成永遠的秘密。他決定和老人談談這片荒郊,這片風沙。

然而,沒容他開口,老人先開口了:「年輕人,你是幹什麼的?咋跑到這兒來了?」

年輕的鎮委書記笑了笑:「我是剛調來的鎮委書記,想和大伙兒一起治治這害人的風沙哩!」

「哦?!這是好事!」老人吐著煙霧道,「這風沙確實害人哩!刮起來昏天黑地,能埋住人!」

「往日也是這樣么?」

「往日,嘿,往日!」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燃起了一堆火,突然記起了一個榮華富貴的夢,「往日不是這樣。那工夫,這礦西、礦北栽著三道防風林,地下抽上來的水日夜往排洪溝里灌,風沙,哼!它敢發威?告訴你,小夥計,風沙是狗性,怕人,有人就沒風沙,有風沙的地方准沒人!」

鎮委書記心中不由一震,他從老人的眼睛裡似乎看見了點什麼,好象是一個謎的謎底,一個很難一下子用語言表述出來的謎底。他突然覺著老人很面熟,好象在哪裡見過似的。然而,他在心裡很快將這個念頭否定了。他怎麼會見過他呢?調來工作之前,他從未到過這個小鎮,甚至沒聽說過它。

「是呀,老人家,當初真不該砍那防護林!」

「誰能阻止得了呢?黑圪垯溝要撤了,就象地球要爆炸似的,誰不眼紅心黑?開頭還是偷偷地砍,後來,鎮上的木工廠開著卡車去伐!唉,那時候,那時候的事……」

「老人家,您給我好好地講講!」

這天,年輕的鎮委書記和老人聊得挺開心,挺投機,中午,還在老人那裡吃了一頓飯,喝了半瓶西河大麴。書記向老人談了自己治理風沙的種種設想和計畫,並建議老人在日後打開廢井時,做個泵站管理員。

提到打開廢井,老人激動了,嘶啞著嗓門喊了起來:「你們為什麼光抽水不採煤?這地下有煤呀,還有好多、好多的零散煤呀!大煤礦不好采,小煤礦能采,能再采個十年、二十年。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就打頭干!」

老人臉上充滿了血,脖子上凸起了根根血脈,握杯的手發顫。

「這井下有現成的巷道,有現成的通風、排水系統,有下料、運輸的斜井、直井……黑圪垯溝沒死,它還能活上好些年頭哩!」

「好!」年輕的鎮委書記拍案而起,「老人家,您為我們這個走下坡路的小鎮指出了一個前程,一個比賣大碗茶更有如息的前程。大煤礦撤走以後,咱們這個小鎮便失去了靠山,日漸著往下滑了,搞編織業,咱們沒有技術力量,沒有原材料;搞小工業,咱們沒有能源,可咱們得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下去呀,為什麼咱們就不能也掏掏地球呢?」

鎮委書記又將杯中倒滿酒:「來,老人家,為您老的建議,為咱們小鎮的再一次繁榮中興,乾杯!」

老人將酒一飲而盡,笑道:「您甭喊我老人家,我還不老,今年還不到六十歲呢!」

「那好哇,趕明兒,這黑圪垯溝小煤礦開了張,我就請您做第一任礦長,帶著咱們的待業青年好好乾上一番。」鎮委書記開懷大笑,「來,老礦長,我敬您一杯!」

老人怔了一下,想站起來卻沒站穩,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下了。他愣愣地望著年輕的鎮委書記,眼前一陣昏花,片刻,他緩緩地搖了搖腦袋,黑青的眼眶竟有了些濕潤。

「甭喊我礦長,我……我當不了!」

「老人家,您……您怎麼啦?」年輕的鎮委書記有點愕然。

「沒啥,喝酒吧!」老人一仰臉,將自己面前的一盅酒喝乾了。

「哦,對了,還忘了請教您老的大名呢!」

「哦?嘿嘿,隨便叫好了,老人家,老頭,老傢伙,老樹根,隨便!」

「只是甭叫礦長!這怪老頭!」鎮委書記心裡說。

「好吧,老人家,有一天,咱小煤礦開張,我就請您做個老顧問;這個忙您總要幫一下吧?」

「當然!」老人道,「我不信咱黑圪垯溝就這麼死了;我就等著這一天呢!」

傍晚,年輕的鎮委書記告辭了,老人將他送下了西斜井的長坡。年輕的鎮委書記轉身向他揮手,突然發現老人掛著淚的眼裡,凝聚著一種執著的期待。他期待什麼?難道僅僅是重新開採這座報廢的煤礦?他也許在這兒工作了一輩子,這裡埋葬了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夢,他期待著開發他的夢?他期待著重新開始一個男子漢的好時光?

鎮委書記的血管里涌動著許多歡騰的酒精,熱烘烘的腦袋裡飛出了許多帶著酒精味的奇異念頭。他突然發現,自己很有些藝術感覺哩,似乎能作一個介乎於二流與三流之間的作家。哪座廢墟沒有自己的故事?一座煤礦廢墟的故事,則必定是一個男子漢或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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