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七章

四月十七日,坂垣、磯谷兩個師團和偽軍劉桂堂部三萬餘人再犯台兒庄,其攻勢之猛烈為前所未有。日軍陸、空協調作戰,一舉攻陷台兒庄東北四戶鎮,小良壁蘭城店以北之線。我台兒庄正面第一線于學忠、湯恩伯部防守不力,全線潰退,台兒庄再次告急。與此同時,日軍在魯南發動全面進攻,徐州危在旦夕。

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急電蔣介石並統帥部,指調雲南六十軍,蔣應允,將派往鄭州一戰區的六十軍改派徐州。此時,六十軍已在開赴鄭州的途中,李宗仁旋即派聯絡參謀赴民權、蘭封沿途車站宣布委員長電令,命其直開徐州,任何人不得中途下車。二十一日,六十軍軍長盧漢抵徐,面見李宗仁,李將六十軍撥歸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指揮,集結於台兒庄東線。由於湯軍團潰退,六十軍未曾展開陣勢,即與突入之敵不期遭遇,一場血戰旋即開始……

在此期間,章達人偕同霍夫曼,親自前往徐州市府,會見有關官員,解釋懸旗緣由,遂被批准,並索得一紙批文,掛旗一事得以解決。漢口方面,由於副董事長紀湘南活動得力,遷移監督委員會同意戰時由德人代管,取消爆炸命令,田桂陽三十一人組成的爆炸小組撤離礦區。然,遷委尚留有餘地,稱云:如局勢惡化,德人無法代管,還須炸毀……

四月二十六日,日軍武裝佔領劉家窪煤礦,宣布:劉家窪發生「華人排英」事件,日軍為避免流血慘劇的發生,「被迫」對德羅克爾公司予以接管……

該走了,該和這塊動蕩不安的土地暫時分手了。雖道是各人腳下一塊土,各人頭上一方天,可腳下的土,頭上的天畢竟是帶不走的。那就把它們都留下吧,默默地道一聲:再見!

會再見的!會的!入侵者的槍炮可以消滅一個煤礦公司,卻不能消滅一塊古老的悍土;漫長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塊悍土的魅力和偉力,它能戰勝一切外來勢力,卻不會被任何外來勢力所戰勝。它用冷峻的沉默對待狂妄的喧囂,用貧瘠而寬厚的胸膛護衛著她的兒女把她所不喜歡的一切通通埋葬掉。章達人堅信,他的事業還會在這塊悍土上重建,他的氣數未盡,他在這塊土地上的好時光還未過完……

日軍接管德羅克爾公司,使章達人感到震驚!感到憤怒!如此卑鄙的做法,實屬空前未有!由此,章達人對日本方面的一點可憐的幻想全部破滅了,決意不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良心、道義、民族自尊心也不容許他和日本人打任何交道。

他決定撤往漢口,哪怕毀掉西嚴礦業,也不能背叛自己的民族。產業毀壞,還有恢複的可能,名譽喪失卻是無法追回的。

做出這個決定,章達人是十分痛苦的。他原不準備走,原想和西嚴礦業共存亡——抗戰至今,中國實業家丟棄了多少工廠、礦山?尚無一人為實業獻身,為國難捐軀。他願做這第一人。然而,趙民權卻不同意他這樣做,苦苦勸說。

趙民權有趙民權的道理。其一,中國公司不同其它黨中要人的官僚企業,國府當局已明令撤退、炸毀,你不撤,不炸,不走,萬一落入日本人手中,將永遠洗刷不清資敵的罪名,你不資敵,人家也要講你資敵。其二,公司現已被德國債權小組接管,不走,會加重外界及日方的懷疑。其三,戰爭不會一直打下去,出走漢口,安置後方現有產業,積蓄實力,還可企望早日東山再起。

章達人前思後想,覺得趙民權言之有理,便不再堅持了。其實,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又何必要往絕路上走呢?在某種意義上講,他也是做做姿態,讓趙民權明白公司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現在,他的腳還扎紮實實地踏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身影還被黃昏的夕陽牢牢粘在這塊土地上,他的肺葉還在呼吸著這塊土地上特有的飄浮著煤塵煙霧的乾燥空氣。身邊是趙民權,身後是西嚴礦氣勢雄魄的矸子山,和鋼鐵鑄就的巍巍井架,他走著,在公司鋪造的光滑的洋灰路上走著,在默默和一切的一切告別。

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礦井生命的燈熄滅了;汽絞房的隆隆絞車聲消失了,——礦井博大的呼吸停止了。機修車間早已關閉,每天滿載著煤炭隆隆馳過的列車不見了蹤影,停車線上孤零零拋下兩節破舊不堪的公司自備車皮。礦井窒息了,站在高處俯視下去,宛如一個巨人的遺體。這個巨人是戰爭扼殺的。

已經看不到多少人影,一時間做為公司所在地的西嚴礦,空寂得令人難以忍受。護礦河裡的水在悄無聲息地流,河上的幾座弔橋全部高高拉起,公司和鎮上的交往也幾乎斷絕了。為防不測,大門口的大弔橋旁又新修了個只容一人單身通過的小弔橋,小弔橋一到傍晚也懸到半空。糧食是備足了,設若有一天這裡成了孤島,留守人員尚可堅持半年、一年的。礦牆忠實可靠地屹立在這塊煤矸石鋪就的黑土上,它對騷動的鄉民,對魯南流竄過來的土匪蟊賊無疑是堅固的,而對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來說,其堅固性就頗值得懷疑了。

德國卐字旗在四處飄蕩,兩個出煤大井的井架上也各有一面,公司大樓門口的廣場已按照霍夫曼的安排,用柴油火盆擺起了一個極大的卐字圖案,入夜,火盆點燃,半個礦區被映得一片火紅。日軍飛機幾次飛臨西嚴上空,炸毀了不少民舍、房屋,還炸死、炸傷十幾個人,唯獨沒在西嚴和田屯礦牆內投彈,德國旗和這個卐字圖案起到了實際保護作用,在某種意義上講勝過了礦牆、護礦河,甚至勝過蔣委員長的幾十萬大軍。

章達人緩緩邁動著沉重的腳步。他眼睜睜地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入遙遠的地平線,看著那桔紅的圓球被悄悄來臨的夜的幕紗裹住。他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怪誕的念頭:那夕陽會不會掙脫夜的糾纏,奇蹟般地跳將出來呢?白日畢竟太短了,畢竟!

公司大樓前又開始點火了,從卐字的中心點起,一會兒工夫,整個巨大的卐字便放射出熾黃、耀眼的光芒。不知今夜會不會有空襲,如果日軍飛機不來,這許多寶貴的柴油又白白耗費了。

章達人長長嘆口氣,用手將額前的一撮亂髮撩到腦後,不無感傷地對趙民權道:

「民權兄,我此次到漢口,恐怕一時難以回來了,公司的一切,全拜託您了!日後,前途莫測,形勢險惡,還望老兄多自珍重呵!」

民權道:

「達翁,兄弟和您共事也不是一日、二日,公司創業的艱難,我亦深有感受,只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兄弟當作千分萬分的努力!」

章達人苦苦一笑:

「恐怕也難。德羅克爾公司系英人產業,日本人都不放過,我中國公司怕就更難維持了!」

「也不盡然」,民權略一沉思道,「英人支持中國抗戰,英日兩國早有齷齪,而德國則是親日的,日德兩國締結了日德反共、防共協定,實際上這個協定就是個聯盟條約,兩國關係非同一般,日軍對德人的產業決不會貿然下手。我擔心的是劉人傑,設若此人完全倒到日本人懷裡,叛賣公司,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章達人胸有成竹地道:

「這倒不必擔心,我章某還是對得起他的,諒他不會,也不敢走到這一步!」

民權固執地問:

「假如出現了這一步怎麼辦?假如日本人看出了破綻,準備武裝佔領呢?」

章達人惡狠狠地道:

「那就進行爆炸!把西嚴、田屯的出煤井及主要用於生產的地面設施炸毀它!西嚴、田屯兩礦的採礦炸藥還有四十多噸吧?足以把這裡變成一片廢墟!」

「炸藥沒有四十多噸了,章秀清的游擊隊取走了一些造土炸彈,這事您知道的!炸日軍汽油庫就用了我們公司的炸藥。不過,炸毀生產井和主要設施,還是綽綽有餘的!」

章達人點點頭:

「和章秀清的關係還要注意維持,若是真走到炸礦這一步,還要請他的游擊隊配合的,我們的礦警隊靠不住,大隊長龔毅已經準備開溜了,公司發了雙薪,才勉強留住他。」

章達人停住腳步,側轉身面對趙民權,任憑晚風撲面吹拂,兩眼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兇惡的光澤,咬牙切齒道:

「不到最後關頭,不能炸礦!不見輸贏,我們不能下賭場,炸礦的命令,只有我章某能下達,其他人不行!就是蔣委員長也不行!我到漢口後,即用電台和你們聯繫,公司的情況,你們要經常向我本人報告!」

拍拍趙民權的肩頭,章達人的目光柔和了些,口氣也變得婉轉了:

「民權兄,我這決不是信不過你。危亡關頭,你能挺身而出,足見你的忠,你的義,我章某還能說什麼呢?從這月起,公司將給您發雙薪,一份在公司領,一份我按月給你存入漢口銀行。你在漢口的家眷,我當派人照料,你儘管放心!」

民權頗為感動,由衷道:

「難為達翁想得這麼周到!如此,民權就是長眠九泉之下亦無牽掛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夜幕遮掩了世間的一切,星星呈現在浩渺的空中,彷彿一雙雙憂鬱的眼睛,凝望著苦難的大地。一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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