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五章

四月三日,我外圍部隊攻襲敵指揮所,礦工游擊隊配合作戰,騷擾敵後方。我軍屢次強渡大運河,打擊敵軍,並開展側翼包圍,斃敵甚眾。然而,由於湯軍團作戰不力,未能積極對敵開展攻勢,台兒庄正面之敵仍氣焰囂張,拉鋸戰愈演愈烈。

為緩解國民黨正面戰場的壓力,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在敵後各戰場頻繁出擊,一二九師大敗日軍,建立晉西北抗日根據地。

四月四日,英國德羅克爾煤礦公司駐劉家窪煤礦代辦哈里曼主動提出,可在戰爭期間代管中國公司。同日,劉人傑又將日本方面的信息轉致章達人。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處於八面來風之中……

八面來風沒有刮沉中國公司這艘破舊的巨輪,在某種意義上說,反而給總經理章達人送來了柳暗花明。

章達人不禁有些自我陶醉。拂袖而去的李雄飛並沒有把他置入絕境,他從徬徨不安的泥沼中拔出了腳,邁開了第一步。德國人進礦了,英國人伸手了,奉命準備炸礦的丘八們被「孔方兄」捆住了手腳,僅僅是做了些準備,便整日迷醉於煙花巷的酒色之中。下一步,只要和德國人簽訂一個象模象樣的假契約,讓手眼通天,老而不昏的副董事長紀湘南拿著,在武漢通通路子,遷移監督委員會的炸礦命令也就形同廢紙了。只要礦業不落到日本人手裡,誰也沒有權力逼他炸礦。查封公司在漢口的產業,也只能是一個無法實施的威脅。他覺得他可以漸漸從前台轉入幕後了,以後的局面可以讓德國人來應付了。

自然,這陶醉是可憐而有限的,是落水者抓住一塊朽木後的陶醉,帶著一種麻木的性質。一個中國企業,一個中國實業家,在中國的土地上竟要靠外國人來保護,這不能不是一個奇恥大辱!章達人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不是滋味,……

今天,趙民權代表公司還在和德國人霍夫曼談判,還在認認真真地討價還價,英國人插手的新形勢,無疑加重了章達人這邊的砝碼,逼得霍夫曼不得不降低條件。此刻,剛剛睡醒午覺的章達人急於見到趙民權,想聽聽談判進展的情況。

不曾想,劉人傑卻和趙民權同時來到了公司會客室,求見章達人。聽到公務員李德發的稟報,章達人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匆忙擦了把臉,便快步來到了會客廳。

會客廳飄浮著淡藍色的煙霧,劉人傑、趙民權各自坐在一邊喝茶抽煙。章達人進門時,二人不約而同地立了起來:

「總經理!」

「達翁!」

「坐!坐!」

章達人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坐下,自己也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趙民權顯然覺得劉人傑在場不便將談判內情泄露出來,便沒開口。劉人傑似乎也有什麼難言之苦,不便在趙民權面前淡。二人對視了一下,不著邊際地扯了兩句,又各自將面孔轉向一邊。

章達人看到這種情況,也有些納悶,劉人傑活躍的小腦袋裡裝的什麼,他一無所知。這位銷售處長此時此刻急於求見,恐怕不是為了喝杯茶,抽支煙,瞻仰一下他章達人總經理的尊容風采。

微微一笑,章達人道:

「傑兄,有什麼事?你先談談!」

劉人傑看了趙民權一眼,喃喃道:

「章公,兄弟……兄弟想單獨……單獨和您談談!」

「哦?」幾乎要揮起手,請趙民權迴避一下了,念頭一轉,又果斷地進行了自我否決:趙民權眼下的實際使用價值比劉人傑大得多,應予趙民權以充分的信任感。給予合作者以高度的信任感,是章達人的一貫姿態。

章達人和藹而嚴肅地道:

「民權兄現在是公司善後委員會主委,能和我談的,他也應該知道么!」

無餘,劉人傑只得硬著頭皮道:

「章公,有一個叫高橋一郎的日本人,托兄弟帶了一封信給您……」

章達人大吃一驚!這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將會使他身敗名裂,斷絕後路!設若李雄飛之類的國府官員得知此事,他這一個多星期的種種努力就前功盡棄了!不但西嚴礦業會被查封、沒收,在漢口的產業,也將同遭厄運!這個該殺的劉人傑!章達人臉孔驟然緊繃起來,眼睛中射出陰冷逼人的寒光。

劉人傑將信遞給章達人。

章達人不接,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念!」

劉人傑已感到情況不妙,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念:

「中國煤礦公司章總經理台鑒:大日本帝國堅定不移的根本方針,是同滿洲國和中國合作,形成東亞和平的軸心,並以此對世界和平作出貢獻。帝國政府處理中國事變的最終目標,在予消除以往日華間的矛盾,從大局出發重建兩國邦交,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然而,中國國民政府,不解帝國本意,竟然策動抗戰,內則不察人民塗炭之苦,外則不顧整個東亞和平,……」

章達人聽不下去了,怒道:

「這些廢話不要念了!我只聽聽實質內容!」

劉人傑冷汗直冒,擇要念道:

「帝國對無辜的中國民眾並不敵視,並保護其私有財產。……中國公司系先生之產業,且和帝國之昭和制鐵所,東京瓦斯株式會社……屢有交往,帝國皇軍亦會保護。殷盼先生勿要輕信國民政府之反動宣傳,隨之同流合污……帝國政府樂於和先生緊密合作,共同振興礦務,段份分配,先生之中國公司可佔51%,帝國政府或帝國商人則只佔49%,帝國並將其先進採礦技術引入公司……」

念完之後,劉人傑呆立一旁,掏如手帕擦汗,章達人半天沒有說話。

劉人傑已多多少少窺出了章達人的態度,心裡暗暗叫苦,為了挽回局面,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數。他上前一步,極富感情地道:

「章公,兄弟這樣做,決無一絲一毫的私心,完全是為了您,為了中國公司!兄弟……」

「混賬!混賬!……」

章達人忍無可忍,顫抖的手指著劉人傑的鼻子,暴怒不已。

趙民權慌忙過來,扶住章達人,讓他在沙發上重新坐下。

「達翁,息怒!息怒!」

章達人哀嘆一聲,手扶茶几站立起來,盡量剋制著胸中的怒火:

「劉人傑!你身為公司高級職員,竟敢背著公司做出這等漢奸勾當,試問,該當何罪?若是國府當局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公司將何以立足,何以自保!」

劉人傑反倒鎮靜起來,深沉地道:

「章公,您待我恩重如山,中國公司給了我錦繡前程,只要能保住公司,漢奸的銜我領,該殺該剮,兄弟我一人承擔!」

劉人傑的眼睛濕潤了:

「章公,兄弟知道您的難處,國府當局靠不住,——不僅是靠不住,人家還想藉機吃掉咱們。英國的德羅克爾公司也在覬覦公司礦權,德國人能否代我們保住礦產,我以為也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恕兄弟直言,您日後的出路只能是逃到後方去做寓公,做高等難民!」

章達人心裡一震,布滿疑慮和憂鬱的眼睛牢牢盯著劉人傑由於激動而變得潮紅的臉,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他不得不承認,劉人傑是清醒的,冷靜的,不是在危言聳聽。當然,這一切他也不是沒想過,德國人能否保住礦產,也確要打個問號。

劉人傑繼續說:

「國府無能,政治腐敗,軍事屢屢失利,致使山河破碎,公司遭殃!在此情況下,我們被迫和日本人短期合作,當屬曲線救斟,內心無愧。圈人要罵,應該罵政府,罵蔣委員長!」

劉人傑臉上的神色自然多了,說起話來,感情更加充沛,柔而不軟,甚為動人:

「章公,你我身分不同,故爾,兄弟決不主張您出頭露面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礦區一旦淪陷,您盡可以遠走高飛,兄弟留下來收拾殘局,忍辱負重,靜候光復。光復之後,如國府當局以漢奸之名治罪於我,我也決不拖累您,只求章公憐惜我對公司的一片真心,妥善安置兄弟的家眷孩子。……」

說到此處,劉人傑不禁凄然淚下。

章達人被感動了,一顆懸著的心也放到了實處。他還能再說什麼呢?應該想到的,劉人傑都想到了,他沒有把他往泥潭裡拖,為了他的清白,為了中國公司,劉人傑捨出了身家性命。這樣的人難道應該受到責備么?難道應該被視作漢奸么?這無疑是需要表現慷慨的時候,應該恰到好處的支付一筆感情,以期收到實際的利益。章達人想站起來說兩句肺腑之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他馬上想到了身邊的趙民權,想到了李雄飛陰險的笑臉,更想到了「漢奸」二字的實際份量。於是立即打消了支付感情的念頭,變得吝嗇起來。他臉上剛剛鬆弛下來的肌肉又緊繃起來,眼睛裡的感激之光暗淡下來,禿衰的腦門上重又堆起條條鬱結的皺紋。

劉人傑認定章達人應該感動,應該站起來扶著他的肩頭講些什麼,更應該當機立斷,臨危授命,讓他來做善後委員會主委。他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個主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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