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土地 第五章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

西河寨是東大鄉最大的一個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頂。圩子東、西,各有一座寨門,四角四個寨樓子,遠遠望去,儼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護圩河,河水早已乾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實際不起什麼防禦作用了。但,它的存在還是給西河寨增加了幾分威嚴,將寨牆襯托得愈加有氣魄。寨樓的頂層長年支著幾門黑銹斑駁的鐵鑄土炮,黑烏烏的炮口虎視眈眈地盯著通往村寨的每一條黃土大道,隨時準備給貿然闖門者一個熱辣辣的教訓。宣統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爺率百餘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時傳為美談。寨內刀槍棍棒樣樣俱全,足以武裝千兒八百的鄉民百姓。正因為有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於和興華公司攤牌。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對劉廣田來說可謂萬分榮幸了。在寨子里,先生的威望遠在年邁的族長之上,實際上是這個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儘管先生禮貌待人,一般鄉民還是對他十分敬畏,決不至於幻想與其平起平坐。祖宗傳下來的古老的規矩告訴他們: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這裡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森嚴的寨牆有效地隔斷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聯繫,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擋在外面。民國以前,這裡簡直可以說是一塊人世間的凈土。可嘆的是:自從辦礦以後,一些古老的規矩開始受到衝擊,連續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個姑娘、媳婦,搞得先生簡直無臉見人。後來,這乾枯的護圩河裡也鬧起了鬼,時常出現一對對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當。那風化了的河底土層上,甚至出現了裹著爛棉花的死嬰,氣得先生恨不得對著河床轟上兩炮!

正是十五前後,月色很好。先生在幾隻燈籠的引導下,走出寨門,登上圩堤。身前、身後,簇擁著一大幫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時,劉廣田一行已蜂擁而至。先生穩步迎上前去,以一種長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嚴向劉廣田點頭微笑,繼而用女人般細白的手愛撫地拍了拍劉廣田的肩頭,連連道:「吃苦啦!吃苦啦!」

「沒啥!」劉廣田一臉疲憊之色,眼圈發青,嘴唇發乾,說出話來更加嗡聲嗡氣,「多謝先生關照!」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先生和藹地拉著廣田的大手,「進家談去吧!」

人們眾星托月般地擁著先生和廣田走進了寨子。先生和廣田邊走邊聊。

「你真打傷了那個姓周的櫃頭?」

「不假!」

「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話好講么,咋能動不動就掄拳頭?『忠孝禮義信,萬事禮為先』,老叔不時常向你們講么?」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臟氣,我們再三向他報告,他狗娘養的還逼我們玩命!媽的,爺們的小命就這麼不值錢么?!」

「哦?有這事?」先生沉吟片刻,「這就是柜上的錯了,你們應該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還不是和他們穿一條褲子!」

「也是!」先生道,「不過,單槍匹馬,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這不,人家說抓你就抓你!」

廣田不語。

劉廣田是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在先生眼裡原無特殊地位。他家境貧寒,無錢無勢,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犟,先生對他更無好感。民國七年,先生開倉放糧,全寨人幾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劉廣田沒有接受。公司辦礦以後,劉廣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個窯工,硬是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摔打了出來,漸漸享了些名聲,先生才被迫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國無二君的道理,對在下窯鄉民中很有影響的劉廣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這怨恨,最終又歸到了辦礦上。設若不辦礦,劉廣田不會去下窯;而不下窯,今天這個有力量,有獨立精神的劉廣田將永遠不會出現。西河寨王國也就會世世代代相安無事。然而……

得知劉廣田被捕,先生開頭是很有些幸災樂禍的。但,轉念一想,不對了,禍根是公司,劉廣田好壞是自家的遠房侄子,公司敢唆使縣衙抓劉家的人,本身就是對劉氏門庭的蔑視。姑且不說劉廣田被放出後會不會成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幫手,單就面子這一點講,先生也得出面幫忙。當然,保釋廣田,先生還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請老族長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劉廣田。劉四爺聞訊趕到,趁機又鬧了個肚兒圓。酒宴吃到午夜時分,陪同人等相繼告辭,先生和廣田才言歸正題。

先生開門見山:「廣田,這個窯你不能下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種田吧!免得老叔整日價為你提心弔膽!」

說畢,先生從懷裡取出兩張發黃的地契,輕輕放到桌上,用尖細的手指一彈,那兩張折迭得方方正正的薄紙,便滑落到廣田面前。

「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典給我的北坡十三畝地的地契,你帶回去吧,好生侍弄,千萬別再轉手賣出。民以地為本哇!」

廣田感激地望著三先生,粗黑的手卻並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裹著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憐我?」

「非也!」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讓你再下窯了!這地,你如不願收,可日後有了積蓄再折洋還我,如何?」

先生表情、聲調極為懇切。

廣田固執地搖搖頭:「我不要!爹在世時常跟我說:人,要活得硬生!施捨的東西,我是決不收受的!」似乎覺著傷了先生的臉面,廣田又說,「先生千萬不要誤會,我這決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廣田領了!」

先生長嘆一聲,搖搖頭:「那就罷了!」

「廣田還是準備回礦下窯!」

「也好。我不攔你。不過,老叔有一言相勸:在礦上,幹得來則干;干不來就走3最好拉著大伙兒一齊走,遇事和大伙兒千萬抱成一團!切記!」

劉廣田點頭稱道:「先生所言極是。只要大伙兒鐵心抱成一團,不怕公司橫行霸道!這事不能這麼拉倒,廣田也不是這麼好抓的。廣田要聯合各櫃弟兄,罷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絕。公司別的不怕,最怕罷工!只要罷起工來,要什麼條件,他們非答應不可。」先生滿面生輝,「若是時機成熟,你們不妨馬上鬧騰起來,罷工工友,我等鄉親父老包你們吃穿,你們罷工一天,我等資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傾家蕩產,也成全你們!」

劉廣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

「此話當真?」

「當真!」

「決不食言?」

「決不食言!」

「好!廣田我實話實說了:公司唆使各大櫃削減工資,已激起窯工眾怒,即使不抓廣田,我們也準備罷工了!只是考慮到罷工後衣食無著,所以,遲遲未敢動作!」

「呀!呀!你們為何不早說一聲?!」先生道,「好的不敢說,粗茶淡飯,老叔就包得起!」

「窯工還有一懼:怕事情鬧大,縣府干涉。」

「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爺,明打明地告訴他:讓他少管閑事就是了!」

劉廣田雙手抱拳,單膝著地:「謝先生!」

先生拉起廣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謝你們哩!你們鬧騰起來,對咱四鄉民眾也是個支援!勢必迫著公司儘快解決陷地問題!你們的罷工,既爭得了自身的權益,也有助於礦鄉糾紛的解決,好事一樁哇!」

廣田誠摯地說:「我們本來也是庄稼人么!」

「對極!鄉民、窯工,原本是同根同種,唯有聯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戰勝這作惡多端的興華公司!罷起工來,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間武裝誓作後盾,你們不必憂心!」

「那麼,明日我就回劉家窪,串連一下,鬧騰起來,拿出我們的條件!」

「好!」

劉廣田隨即告辭。

先生送至門樓外面,連聲囑咐:「保重!保重!」

劉廣田回身抱拳:

「先生保重!劉家窪四千窯工還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囑咐聲中,天漸漸沉了下來,大而圓的銀月跌入了陰雲布成的深淵,再也沒有掙扎出來。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個三更,那梆聲在黑烏烏的靜夜裡,傳得很遠、很遠。昏暗中,梆聲里,西河寨寨牆屹立,寨樓高聳,愈加威嚴。

這一天是民國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親赴興華公司,以青泉縣鄉民全權代表的身分再辦交涉,並提交更加苛刻的賠地條款。條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畝計,每畝賠青苗費八元半,共需賠銀洋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買所有土地,不論厚薄、好壞、熟荒,一律以每畝十六元計,應付銀洋九萬八千四百元。公司無力支付,秦振宇驚愕之下,予以拒絕,並電告董事會。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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