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土地 第二章

秦振宇頗具氣勢地在大轉椅上坐下了。不錯,挺舒適,坐墊的彈簧很好地發揮了自己的功能,顫悠悠地托起了一具一百八十餘磅重的身體。椅子的扶手和靠背上的牛皮蒙面還是嶄新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革製品特有的氣息。他把肥碩的身體扭動了一下,椅子轉動了九十度,平穩、自然,沒有聲息。很好,振亞公司總經理的轉椅彷彿是專門為他設計的。

把油亮的腦袋向椅背上一仰,寬厚的嘴角掛上一絲淺淺的微笑,他抽著粗大的雪茄,輕鬆而懶散地道:「講吧,子非見,可以開始了!」

礦長王子非坐在對面的辦公桌前抽煙,顴骨高聳的臉上籠罩著深深的倦意,一對深邃的眼睛少了些光澤,兩片沉重的眼皮總想往一起合。儘管是坐轎,也還是夠辛苦的。坑坑窪窪的道路差一點兒沒把他一身骨頭架顛散。他揉了揉太陽穴,打起精神道:

「總經理,陷地問題非解決不可了!三天來,兄弟遍察了礦區附近的陷地,耳聞目睹了許多事情,尤感危機深重。」

王子非隨手拉開了正牆上的綠綢遮簾,一幅礦區總圖呈現在秦振字面前。總圖最上方,尚標有振亞公司字樣。

「振亞倒閉前,部分未征土地已有坍陷之跡象,歷年遺下的大片采空老墟已淪落在即。而我公司接收時並未注意到這一嚴重事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吃了振亞的虧,代人受過。當時,振亞急於將礦盤出,此乃重要原因之一。接辦之後,振亞所留出煤井僅三座,其中一座並位選錯,距煤田較遠,我公司費時三月,打通石門,開採小湖系煤層又造成新的大面積坍落。目前,總坍陷面積已達三千餘畝。而地方申報與我方實測相距甚遠。」

「地方申報多少?」

「五千八百畝!」

「荒唐!荒唐!荒唐之至!」

秦振宇站了起來,隨手旋了一下轉椅,將半截煙頭拋在地上,惡狠狠地一腳踩滅了。他抖動著不甚靈便的肥胖的身體,在辦公桌與文件櫃之間踱起步來。

「這幫土頑劣紳存心敲我們!他們把我們當作一塊無主的肥肉了,都想撲上來狠狠啃上兩口呢!」

「是的!總經理!這正是兄弟想和您商討的問題。我公司接下振亞計一年零三個月,最初投資六十萬,年前的董事會又追加三十萬,維持至今,才基本達到收支相抵。眼下,三個煤井均正式出煤,日產一千三百噸,正是行情看漲的時候,萬不可為陷地一事激起民變,毀了我們辦礦大計。」

秦振字在辦公桌前停住腳步,手托下巴凝望著王子非,眼神中注滿期待:

「你的意思是——」

「痛下決心,馬上解決陷地問題!」王子非胸有成竹地道,「要想平安辦礦,唯此一舉而無它策。」

「這我知道!問題是按誰的方案來解決。按我們的實測土地與賠償方案解決,他們是斷然不會答應的。而按他們申報的土地數字和要求來解決,我們無異於被敲詐、被搶劫!另外,你也知道,即使按照我們的方案來賠償,公司的財力也幾乎難以承受!」

王子非淡淡一笑:「當然是按我們的方案來解決,財力難以承受也要承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而要按我們的方案解決,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分頭拜訪各村寨鄉紳,以期通過他們,平息四方民憤。在鄉間,他們的話比你我的話用處大,還有青泉縣府尹文山處,也要打點一下才好!」

秦振宇想了一下,皺皺眉:「也只好這樣了!」

「據我所知,在青泉縣最有勢力的要數劉叔傑劉三先生。此人晚清時便掛過雙千頃牌,現系東大鄉鄉長,官雖不大,威望極高。總經理大約是知道的,在青泉縣劉家系大族,號稱劉半縣,縣境內劉姓鄉民幾乎佔了半數,雜姓戶族與其聯姻者甚多,歷任縣太爺都不敢得罪他們。振亞辦礦時,曾重金聘請劉三先生為地方顧問,而我們……」

「是的!是的!」秦振宇打斷了王子非的話頭,「我們確該在這些傢伙身上花費些錢鈔」,他話鋒一轉,「可是,我們剛剛起家,每一塊錢都來之不易,我們養不起,也不能養!我們的董事們要起煤來,胃口大得很;掏起錢來,手就在口袋裡哆嗦,唉!……」

近幾個月來,秦振宇心情煩躁得很。初到礦區時的驕橫、狂傲、自信,被嚴酷現實的猛烈衝擊掠去了大半。他的心一步步沉下來,冷下來,甚至有了些受騙上當的感覺——他自己也為這倒霉的公司投資二十萬!這幾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積蓄。

剛踏上這塊土地,他的心象雨後的藍天一樣高遠、開闊,彷彿整個世界是為他的存在而設置的。第一次踏上這座振亞修建的經理樓,他在心裡便暗對自己說,他要征服這塊土地,並把這塊土地作為最初的基石,建起事業的大廈。他選中了王子非做礦長。王子非在振亞時便做過總礦師,有豐富的管理經驗,他破格留用了他,而把董事會派來的礦長趕回了上海。王子非自然感激涕零,做起事來更加認真負責。正是在他的建議下,公司接辦後即行整頓,壓縮了龐雜的機構和大量不必要的開支,並在管理上實行了包工櫃制。把以往礦方直接管理生產勞工,改為各包工櫃管理。一個有實力、有威望的人,包下一條巷道的開掘或者一塊煤層的開採,礦方只認一個人講話,既減緩了資方和勞工的直接衝突,又節約了精力、時間,生產效率也大大提高了。這些,都使秦振宇感到滿意。

但是,對用一筆錢交結當地土豪劣紳,秦振宇十分反感。王子非提了幾次,秦振宇均婉言回絕了。以他多年做買辦的經驗,此類開支純屬浪費。在德、日、英的企業里,他均很少碰到地方上的麻煩。不料,待到他來辦礦,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現在看來,王子非是對的。

秦振宇頹然坐倒在轉椅上,長長噓了口氣,又點燃了一支雪茄。

「子非兄,現在我們來算算細賬吧!收買或賠償塌陷土地,以我們實測的三千畝計,每畝八元,需洋兩萬五千餘。交際打點各方土地,也需幾千。另外,添置、更新礦井設備,費洋更巨。而我們手頭可供調撥的僅有兩萬餘,加之日前銷煤盈利一萬九千,總數也就是四萬塊的樣子。如此下去,公司只有關門大吉。」

王子非道:「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煤價看漲,南方混戰,南煤難以抵滬,只要我們地下的煤能採得出,運得出,年底,經濟形勢會出現轉機,這一點總經理盡可放心。」

秦振宇點點頭,認可了王子非的分析,轉而又焦慮地道:

「可這四萬我們也不能一下子用光,以兄弟之經驗,辦礦決非交易股票,能夠買空賣空。手頭無錢,是難以應付意外之變的。」

王子非笑而不答,起身推開身邊的窗戶,深深吸了口氣,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對秦振宇道:「久旱無雨,今年的夏收怕是沒指望了!總經理,您說呢?」

秦振宇疑惑地望著王子非:「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子非一笑避之,又未回答,轉而道:「民國五年,振亞煤炭路運受阻,銀根吃緊,公司兩次削減窯工工資,最後竟以煤票抵作工資,而窯工並未群起反抗。」

「原因何在?」

「很簡單。那年蝗災加水災,鄉間顆粒無收,四鄉民眾都不甘飢而斃命,寧可容忍礦方的苛刻!」

「好!」秦振宇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我懂了,值此災荒之際,暫時壓低窯工工資,適當延長工時,以期度過危機!僅此一項,每月便可有萬餘盈利,好!」

沉思了好一會兒,王子非又道:「此事可由各大櫃出面實行,我們只需削減各包工櫃包工費用即可。另外,還要多少考慮一下可能引起的騷動。」

「顧不得這麼多了!」秦振宇一揮手,下了結論,「這事就這麼定了!下午,你會同各方先拿出個草案來。另外,代我準備一下,近日我要親自拜訪劉三先生。」

「也好!」

王子非應了一聲,準備告辭,秦振宇又親昵地將他拉住了:「子非兄,礦上的生產還得抓緊,煤炭產量得上去。開萍已大部斷絕了對各股東的煤炭供應,股東們恨不得把我變成煤填進爐膛里。我這裡每天接到兩三份電報催煤,沒辦法呀!你好好乾,待度過眼前的危機,我將建議董事會提高你的薪金!」

王子非走後,他在明亮的窗前站住了。這間經理辦公室位於經理樓的第三層,也是最高一層。此樓是青泉縣至今為止的最高建築,它曾裝載過另一個企業家的發財夢想。如今,在舊夢的廢墟上,秦振宇釀造著屬於自己的新夢。他望著窗外明凈的天空,陷入了不著邊際的遐想中。……

廣闊的天空下是幾座灰色的井架,井架的天棚上鐵鑄的天輪在飛快地轉動,伴著絞車有節奏的轟鳴。從地下運出的矸石,已堆得象山一樣雄偉了。歪歪車一上一下地蠕動著,遠遠望去象個正在爬行的甲殼蟲。井架、矸石山賴以紮根的,是這塊古老而貧窮的土地。秦振宇沒來由地想起了《聖經》,想起了基督和上帝。他不信教,可他從洋人那裡認識了基督,認識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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