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3

——即使太陽灼燒著她的臉和肩膀,從她腳下的雲上再反射回來,她依然感覺內心像死了一般的寒冷。

卡門·埃德爾斯坦正在跟帕特里夏說什麼非常重要、必須要做的事。但帕特里夏腦子裡想的全都是勞倫斯,想著他如何取得了她的信任。蠢死了。她早就應該知道的。她的騙術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下了,現在她有好多功課要補。她會微笑著、搖擺著逐漸消失。這個灰白的世界甚至再也不會看到她穿梭其間。她將成為有史以來最不會『強化』的巫師,因為她甚至不存在,除了作為手術工具。她需要——

「我說的話你一個字也沒聽。」卡門似乎覺得很好笑,並沒有生氣。

帕特里夏知道最好不要對卡門撒謊。她慢慢地搖搖頭。

「聽著,」卡門說,「低頭看那兒。你看到了什麼?」

帕特里夏只好克制住從雲頭跌落到下方遙遠的海里的恐懼,俯身看去。她們正站在一朵比帕特里夏之前想的浮力更小、更脆弱的雲上。

一個黑色蠍子狀的東西從下方水域中升起:一個改造過的舊鑽井平台和一條豪華遊艇變成了獨立的國家西多尼亞。「看起來像個碉堡。」帕特里夏看著許多變成小黑點的人在舊鑽井平台上跑來跑去,那箇舊鑽井平台就是一個大型腳手架,搭在由灰色、缺氧的海洋中央立起的支柱支撐的平台上。西多尼亞的國旗是一隻趴在紅色斑點上的憤怒的蟑螂。下面那些人中,至少有幾百個人曾與勞倫斯一起建造那台世界末日機器。

一隻海鷗猛撲過去,帕特里夏敢保證它喊的絕對是「太遲了!太遲了!」

「確實很像一座碉堡,還有世界上最大的護城河。」沐浴在陽光下,卡門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成了鍍金色。她的厚邊眼鏡閃著光,白色短髮也滿是銀光。帕特里夏已經習慣了看到卡門坐在她那擺滿書的陰暗書房中,房間里只有一盞小燈,光透過窗帘縫射進來。

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門是否能看出她正痴迷於如何成為更厲害的騙術師。在帕特里夏的記憶中,卡門一直試圖說服她,讓她相信她的治癒師天賦要比她知道的更高。但帕特里夏早期所有的決定性時刻都是騙術,比如她如何變成一隻鳥,讓自己(以及其他人)認為她曾經跟某種「樹靈」對話。當然,霍頓斯·沃克一直都說,騙術師曾經用過的最厲害的騙術就是假裝自己不會治療。

「我們需要知道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卡門指著西多尼亞說。

「戴安西婭可以幫忙,」帕特里夏說,「我很確定上次小重逢的時候我略勝她一籌。」

「我對戴安西婭另有安排,」卡門說,「她的工作是『天啟』」。

帕特里夏本不想逾越,但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問:「『天啟』是什麼?我問過川島,但他什麼也不肯告訴我。」

卡門嘆了口氣,然後指著腳下不斷被海沫打磨的黑壓壓的西多尼亞。「下面那些人,」她說,「你跟他們說話的時候,對於這個世界和人類在其中的角色,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帕特里夏想了一下(那些回憶彷彿長了倒刺,她一想就條件反射似的想要避開),直到想起一次很特別的對話。「他們說會使用智能工具的物種,比如我們,在宇宙中是非常罕見的,比只是多樣化的生態系統要罕見得多。這個星球最偉大的功績在於產生了我們。人類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地傳播出去,將其他世界變成我們的殖民地,這樣我們自己的命運就不再繫於『這塊石頭』了。」

「說的有道理。就我們所知,我們的文明在宇宙中是獨一無二的。所以,如果你只能識別一種感覺,並且認為感覺是生命最重要的品質,那一切就都符合邏輯了。」

帕特里夏非常確定勞倫斯在丹佛看到她了,而且他知道是她毀了他的機器。她想著自己或許聽到了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很可能非常恨她,雖然她可能無法心安理得地恨他。相反,她反而一直在責怪自己。我會成為一個不可信任的小人。我會欺騙所有人。沒有人會跟我上床了。她朝自己年邁的老師笑笑,彷彿她們正在進行非常有趣的學術討論。

突然,卡門改變了話題。「你有沒有回過西伯利亞?那次管道襲擊之後?」

「呃,沒有。」

「去看看可能是個好主意,」卡門直直地盯著帕特里夏的眼睛,「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試圖把自己標榜成自然的捍衛者所帶來的後果。」

帕特里夏縮了一下。她以為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特別是在丹佛的事情發生後。

「現在,我們都踏上了類似的征程,所以,那次教訓此時更加重要,」卡門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和戴安西婭是對的。只是你們太……草率了。如果有選擇的話,我們是不想成為戰士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將『天啟』作為最後不得已的手段,這不是策略。更確切地說,是療法。」

帕特里夏點點頭,等著卡門更詳細地解釋。

最後,卡門說:「簡單來說,『天啟』更算是治療工作,可能會給人類帶來巨大改變。當然,騙術師也將其視為一種偉大的騙術。或許本來就是兩者皆有。跟我來。」

卡門彎腰俯下身,在雲層中打開了一道暗門。一段樓梯向下延伸到一個有雪松味的炎熱地下空間。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門是如何打開那些在雲層中穿入穿出的暗門的。她認出阿拉斯加「偉大小屋」底下的爐子間,她曾在半工半讀時在那裡待過幾個月,照顧雪橇狗,砍柴放進巨大的鍋爐中——鍋爐在她視野中佔據的空間跟西多尼亞差不多,所以她感覺自己好像沿著樓梯從雲層走到了那個鑽井平台上。等她走近地面,爐子慢慢矗立在她面前時,這種錯覺便消失了。每一側牆壁都是大水泥塊,牆上有多年煙熏的痕迹。隨著她們走到鋼爐寬大的肚子附近,帕特里夏想起了自己長大的那座房子,還有環繞她的香料倉庫的骨架結構。之後,她走到另一側,這才發現那個火爐有何不同。火爐的大鐵臉正對著黑漆漆的煤渣磚,並且流出許多灰燼。

「別碰。」卡門沒有再看第二眼那張痛苦的金屬臉,便繼續朝地窖深處走去。

「為什麼不能碰?」帕特里夏追上她問。

「因為很燙,」卡門說,「那可是火爐。」

火爐間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超過了小屋真正的外牆。很快,帕特里夏便完全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進了,火爐的光一絲也沒有透過來。她循著卡門的聲音往前走。

腳下的路開始變得崎嶇不平,堆滿了各種鋸齒般的形狀。像是貝殼或是金屬碎片。丟棄的電腦部件碎片,或者像燧石一樣鋒利的石頭。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戳得更厲害、刺得更痛,雖然帕特里夏腳上明明穿著上好的瑪麗珍鞋子。

「把鞋子脫下來扔掉,」卡門說,「否則你的腳會被割成碎片的。」

帕特里夏猶豫了一下,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於是,她一隻接一隻地脫掉鞋子,把它們丟到一邊。她聽到鞋子被牙齒吞噬、咀嚼、磨碎的聲音。剛脫掉鞋子,她光著腳就感覺像是走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但她還是什麼也看不見,也聞不到任何氣味。隨著她大步向前,她聽到一種很小、很好聽的哭聲,像是嬰兒的哭聲放慢了一半速度。帕特里夏開始朝著那個聲音前進,她靠得越近,那聲音聽起來就越哀傷、越可憐,但卡門抓住她的胳膊說:「別管它。」

卡門帶著帕特里夏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路過深處發出貓叫聲的地方附近,但直接走了過去。不久,帕特里夏發現自己每走一步,雙腳便在「地」里陷得更深,於是,她很快感覺到那個草還是什麼東西包住了她的腳踝,而她的腳則被類似土壤的什麼東西壓住了。

又走了幾步,帕特里夏已經走在沒了她一半小腿的疏鬆草皮中。她聞到一股甜味,像是上百枝花組成的花束里撒了一袋她以前打工的麵包店裡的新鮮蔗糖。那甜味讓人覺得既舒服又噁心,同時又胃口大開。帕特里夏每向前走一步,那甜味就變得越濃,與此同時,每次她落腳的時候,腳下球拍樣的東西都會吞沒她的小腿。

「來了,」卡門在附近說,「就讓它發生吧。繼續往前走。我有點事情要做。我會很快追上你的。」

帕特里夏開始抗議,但她知道黑暗中只有她一個人走在濃濃的糖味中,走在一寸寸吞噬她的地上。

她想轉身沿原路跑回去。但她知道肯定不行——這種事情就是,你要麼繼續前進,要麼永遠迷失在黑暗中。她甚至都沒有想過這是一個測試,比如——只是一個奇怪的儀式,或者通往其他什麼東西的通道。一個如此遼闊、如此複雜的咒語,這就是一個王國。

帕特里夏又走了一步,這一次,她被吞沒到了大腿的一半,那些「草」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又癢又可怕。那甜味開始讓人有點醉了,像是香里摻了麻醉藥。

她繼續向前、向下,任那混合物沒過她的腰、她的肚子,然後是她的軀幹和肩膀。最後,那東西沒到了她的脖子,她在糖味濃郁的空氣中以游泳的姿勢前進。直覺讓帕特里夏在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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