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10

勞倫斯希望帕特里夏可以來到這裡,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見證。他想像著向她解釋她所看到的東西,以及為什麼它比看上去更了不起。

勞倫斯站在一個離地幾百英尺的門架上,丹佛在他左邊擺成一個胎兒的姿勢。六個鋼玻璃纖維螳螂趴在門架中央的空地上——終有一天,這片空地將嘭地一下打開,開啟通往無限之路。正常情況下,勞倫斯站在沒有圍欄的摩天大樓樓頂會因眩暈而無法動彈,但眼前的成果真的令他太興奮了,他根本沒空擔心高度。每隻巨大的紅蟑螂尾部都有一個通電線圈,中間部位由兩對腿支撐,腿上裝有一系列裝備,其中包括勞倫斯團隊耗時兩年研發而成的反重力發生器。這些昆蟲的「頭部」由聚焦裝置組成,可以穩定在反重力光束幫助下形成的開口。在這瘋狂的結構面前,遠處的高山似乎也黯然失色。即使是面臨未知的恐懼,即使帕特里夏的父母、勞倫斯認識的其他許多人都已經遭遇不幸,這個世界仍然很美好。仍然還有許多奇蹟。他只希望可以帶帕特里夏看看這些,或許這樣她可以感覺到些許安慰,或者嘲笑他狂妄自大;他幾乎不在乎是前者還是後者,只要這能讓她稍微不那麼悲痛就夠了。

自從幾個月前帕特里夏從勞倫斯家跑走後,他每一刻都在想如果她在這裡的話會說什麼。她到底在哪兒,在做什麼。她還好嗎。他感覺自己好像在腦子裡跟她吵架,他的樂觀主義與她的絕望正在角力。平台上,他旁邊的安雅、蘇卡塔和塔娜對這項工程的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興奮,但勞倫斯幾乎根本沒聽他們在說什麼。

「但願能用。」安雅說。

「我們的初步測試可能還得好幾個月,」蘇卡塔說,「不過,夥計們,這個還是很美。」

等他們乘坐電梯回到地面的時候,勞倫斯又陷入了對帕特里夏的思念中,以至於神奇的蟲洞發生器——地球歷史上最酷的設備——撞到了他的後腦勺。他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瞬間中,在那一瞬間,他剛對她說他愛她,卻沒法向前推進到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他離那一瞬間越遠,就被拉得越細。他暫時脫臼了,但時間差卻只是越來越嚴重。

回到地面後,勞倫斯在米爾頓·德斯翻新過的舊工廠里閑逛。穿著黑色制服的警衛在周邊站崗。沒有米爾頓的口頭允許,任何人不許出入——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任何人見到米爾頓了。所有人的手機、個人電腦和卡迪電腦都在到達這個園區時被沒收了,這裡的電腦全都不能上網。這裡有企業內網,還有人製作了許多科技網站的鏡像網站。他們確實有一台可以收到的電視,所以能夠跟進慢鏡頭中的緊急情況:俄國軍隊集結,水上戰爭爆發。難民營疫病肆虐,難民——他們自己認識的人——回到東部。但是,勞倫斯沒有辦法給帕特里夏送信,也沒有辦法知道她在做什麼。

勞倫斯工作(以及居住,在一個放了雙層床、經過改造的辦公室里)的那座大樓之前是一家名為「快樂水果」的創業公司的總部,這家公司之前的業務是銷售包含微量抗抑鬱葯的轉基因水果。一張畫著卡通木瓜的海報上寫著「擠出生活的樂趣」,勞倫斯每天晚上在上鋪都能看到。頭一兩天的時候,在一個創業公司安營紮寨似乎刺激得有些不真實。但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至少快樂水果公司曾鼓勵員工慢跑,所以配備了3個噴浴頭,為100個人。這裡整個地方聞起來有股死水獺味。

勞倫斯沿著焦油路慢慢走,走過沒有樹葉的雪松和供人抽煙的垃圾桶。在必須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之前,他又在重新編排如果帕特里夏在這兒的話,他會對她說什麼。描繪看到完工的無限之路後回味無盡的興奮,以及未能平衡重力方程的失望透頂。

然而,當勞倫斯回到與安雅和蘇卡塔共用的辦公室後,卻發現自己的座位被佔了。伊澤貝爾坐在那兒盯著勞倫斯的電腦,但好像什麼也沒看。

「嘿,」勞倫斯打了個招呼,「我看到那台機器了。它確實是最美的。」

「對。」伊澤貝爾微笑著,但臉上卻有種不尋常的憂傷。

勞倫斯說:「聽著,你能幫我弄部手機嗎?」而伊澤貝爾也同時開口說:「米爾頓回來了。」之後,倆人又同時說:「你先說。」勞倫斯贏了——所以伊澤貝爾先說。

「米爾頓回來了。他想讓我把你和其他人立刻帶去他的辦公室。我想,這裡的事情要變得有趣起來了,」她站起來準備帶勞倫斯走,然後突然想起來了,「你剛才想說什麼來著?」

「呃,沒事了。其實,不是,等一下。是這麼回事。我需要一部手機。我的朋——我猜,應該叫女朋友。帕特里夏。你們見過幾次。自從發洪水之後我就沒跟她說過話。她的父母都遇難了。現在是她最艱難的時候,我本來應該陪在她身邊的。我需要確定她沒事,讓她知道我在想她。這真的很重要。」

「很抱歉,」伊澤貝爾一隻腳已經跨過門口,她轉過身來說,「我很抱歉,但是,不行。」現在提這個要求很不是時候,伊澤貝爾正急著要去開會,但勞倫斯已經下定決心。

「求你了,伊澤貝爾。我只是想,需要,跟她說一小會兒話。真的。」

「我們這裡是完全封閉的。整個營地都是想跟他們愛人說話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外面的世界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但外面真的是一片混亂。我們不能相信任何人。」

「伊澤貝爾,我從沒求過你什麼。」勞倫斯故意讓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絕望和錯亂,但隨後又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靜,說明白你的道理。「我們倆做了一輩子朋友,現在我正為了對於我來說超級重要的事情求你。這可以算是我生死攸關的大事。」

「所以,她就是那個人了,哈?」伊澤貝爾關上門笑著說,「我還以為那個人是塞拉菲娜呢。」

「我之前也這樣以為。但你知道,心並不是測謊儀之類的。認錯那個人也是找到那個人過程中的一部分。」他不容置疑地說了一個矩陣笑話。

「我猜是這樣吧,」伊澤貝爾又露出另一種悲傷的笑容,「我是不會知道了。我跟我大學時的男朋友結婚了。」

勞倫斯沒有指出伊澤貝爾和珀西瓦爾已經在一起快15年了,這真的是一場令人敬佩的愛情長跑。相反的,他只是叉著雙臂等著,希望自己臉上露出不卑不亢的悲憫表情。

伊澤貝爾僵持了一會兒,然後遞給他一部手機。「不過,我必須留在這兒聽著。安全起見。我很抱歉。」

「沒關係。」勞倫斯兩隻手抓過手機,撥打了他上次知道的帕特里夏的號碼。

鈴聲響了,伊澤貝爾看著他,鈴聲又響了幾聲,然後轉到了語音信箱。他又打了一次,還是一樣。這一次,勞倫斯等著語音信箱的「嗶」聲響起。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避免去看伊澤貝爾。「嘿,我是勞倫斯。我只是想確認你是不是沒事。還有,我只是想說,對於你的遭遇,我真的很難過。我的意思是,你的父母。他們……我甚至都無從說起。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希望我可以親自陪在你身邊。」在語音信箱里,他聽不到她的回應,所以也不確定還能說什麼。他能想到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要麼就是不痛不癢的。

他差點就要掛斷把手機還給伊澤貝爾了,但隨後他意識到:他剛剛看到了一台厲害的蟲洞生成器,一個工作模型。他沒有任何途徑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他們,他們所有人都站在未知領域,感覺像是一個與之前所有的一切徹底隔斷的時刻。這極有可能會成為他跟帕特里夏說的最後幾句話。

所以,勞倫斯假裝伊澤貝爾沒有在那兒盯著,說道:「聽著,我接下來的話跟我說我愛你時一樣真,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但這些突然想到的都是真話。我巨大的、至關重要的一部分以某種情感趨光性來到你身邊。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我希望我們的生活可以互相糾纏在一起。我有點……我現在哪兒也去不了,因為我必須監督某些事情的進行。不過我答應你,我一獲得自由就會去找你,我們會在一起,我會盡我一切所能彌補此刻不能給你的安慰。這是承諾。我愛你。再見。」他用拇指肚按了掛斷,然後把手機還給伊澤貝爾。她似乎很激動,臉上是各種複雜的表情。

伊澤貝爾一隻手放在勞倫斯手臂上,同時把手機放回包里的隱藏袋裡。但她只說了一句話:「別告訴任何人我有手機。」勞倫斯點了點頭。

米爾頓坐在他的赫曼米勒寶座上,審視著一屋子的極客,他一隻腳踝搭在大腿上,噘著嘴,像是剛吃了一個最酸的梅爾檸檬派。勞倫斯從十幾個同事間擠過,想找一個角落裡的豆袋坐下。有人把自己的摺疊椅讓給了伊澤貝爾。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個舊伺服器機房,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道厚厚的門,所以很難在外面偷聽。房間里鴉雀無聲,勞倫斯意識到他們正處於米爾頓的一次突然停頓中。勞倫斯剛坐下,米爾頓便接著剛才的話說了下去,是關於美國政府的危機、新內戰爆發的可能性、戒嚴令、因缺乏美國的軍事措施而日益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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