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8

格雷斯大教堂不遠處一座陡峭的山頂上,鸚鵡們在一棵大樹頂上吃著櫻桃花。六隻頭頂長著紅色斑點的翠綠色小鳥在白色的花間拉下鳥屎。花瓣灑落在人行道和草地上,小鳥粗聲尖叫著,清理自己彎曲的鳥嘴,勞倫斯和帕特里夏在街對面休閑區陡峭的岸邊看著這一切。

舊金山不停地讓勞倫斯感到驚奇——野生浣熊和負鼠在街上溜達,特別是晚上的時候,它們閃亮的皮毛和長長的尾巴看起來就像是流浪貓,除非你多看一眼才能看清。臭鼬在人類的屋子底下築巢。那些鸚鵡原產自南美某個從來不長櫻桃樹的地方,但它們不知怎麼卻學會了吃櫻桃花。勞倫斯認識的大部分人每一分鐘都在關注《多極電子管新聞》上是怎麼說他們和他們的朋友的,或者誰遇到了財政危機,卻仍然籌集到了資金。勞倫斯會看這些城市中的自然亂象的唯一一個原因就是跟他一起出來的是帕特里夏。她眼中的城市跟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事實上,勞倫斯只有一半注意力在關注這些色彩鮮艷的熱帶鳥吞食花朵的奇妙景象——因為他一直試圖在腦子裡理清這樣一個事實:他差點抹殺了一個人的存在。過去幾周里,勞倫斯基本上沒怎麼睡覺,因為他每天花20個小時研究到底哪裡出錯了。而且,當他試圖睡覺的時候,一想起普麗婭嘴巴一張一合的樣子,他的心就像馬戲團的鼓一樣怦怦直響。

即使是現在,跟帕特里夏一起鋪了張粗糙的馬毯坐在草地上,勞倫斯也時刻準備著她會說點什麼——她非常清楚普麗婭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比勞倫斯知道得還清楚,而且,她沒有發表過一句針對此事的評論。她很可能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帕特里夏打破了沉默。「好吧,」她說,「你怎麼了?」她白白的膝蓋上有青草的凹痕。

「沒怎麼,」勞倫斯笑著說,「我在看那些鳥。它們真是太厲害了。」

「上帝啊,你現在必須告訴我到底怎麼了。我認識你這麼久了,你什麼時候有煩心事我都知道。」

於是,勞倫斯便承認了:「我只是在等你告訴我我多麼混蛋,沒有任何恰當的防護措施就拿普麗婭做試驗,害得你不得不替我們擦屁股。我猜你可能想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帕特里夏不安地扭動著,好像被他逼到了一個不舒服的位置。「我想,這其實不應該是我的任務,」最後,她終於開口道,「你沒有老闆嗎?他們可以告訴你。我猜,你們一直在做很多靈魂探索的工作。」

「有,當然有。當然。」

實際上,那次意外發生後,勞倫斯的組員們沒有一個人願意談起那件事。有一兩次,有人提到「普麗婭」事件,隨即引發了尷尬、持久的沉默,讓勞倫斯感覺像是吞掉了一整個冰塊。安雅仍然為勞倫斯不肯告訴她帕特里夏是如何救出普麗婭的事情而惱怒,因為如果不知道最後到底是什麼起作用,他們就無法建立協議。蘇卡塔和普麗婭試圖將這個噩夢拋在腦後。與此同時,勞倫斯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合適的機會告訴伊澤貝爾,從技術角度來說,她是他的上級。

「勞倫斯,聽著,」帕特里夏沒有看那些鳥,而是看著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咬著下嘴唇,「當你說你不會按川島要求的那樣,幫著他們來打擊我時,這對於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但你也不應該吹捧我,否則會把我逼瘋的。我已經犯下了永遠都無法忘記的錯。如果你知道我做過的所有那些事,現在肯定無法忍受站在我旁邊。」

聽到帕特里夏這樣說,勞倫斯有一種「撞到飛機上的氣囊」的感覺。帕特里夏好像要向他敞開心扉,這讓他很興奮,而興奮的具體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但隨後他又害怕她是對的,或許真的有些事情讓你別無選擇,只能從她身邊縮回——要是她說她通過喝嬰兒的血重新恢複了巫師的力量呢?而且,每次他多了解帕特里夏和魔法一點,就會失去什麼東西。

不過,這些都無法超越腎上腺素興奮的呼喊:「去他媽的,我現在就是覺得跟這些人很親近。」這種興奮充斥在他的皮膚里、他的頭皮里,還有他的胸膛里。

「不管怎樣,」勞倫斯大聲說,「你已經在我最糟糕的時候拯救了我。我想不出你的糗事還能比這個更糟糕。」

從他們坐的地方通往山下的人行道上,一個推嬰兒車的女人正朝自己蹣跚學步的孩子大喊,那孩子頭髮稀疏,穿著吊帶褲,一直不停地往櫻桃樹那兒跑,想去趕鸚鵡。而鸚鵡只是朝他大笑。他媽媽威脅說數到五。

「我十幾歲的時候,幾個人一起愚蠢地去攻擊西伯利亞的鑽井項目,死了一些人。包括我的朋友。這些天……」帕特里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晃了一下,「我詛咒別人。比如,一個姦殺了很多女孩的傢伙,我把他變成了一片雲。有一個說客幫著阻礙環保法規——他們叫他《文書削減法》的畢加索——我誘騙他,把他變成了一隻海龜。海龜的壽命很長,比大多數人類的壽命都長,所以這不算謀殺。那些官僚想把我的朋友雷金納德從第八區的房子里趕出去,我就讓他們起了疹子。諸如此類的。」她不敢直視他。

「哇哦!」在發生過羅斯先生的事情後,勞倫斯不應該感到驚訝的——但帕特里夏說過,那是高級巫師的作品之一。有一瞬間,他感覺陡峭的山坡好像翻倒了,然後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重心。「哇哦,」勞倫斯再次喊道,「我必須得承認,這跟我想的不一樣。我還想像著你會更……我不知道……到處跑來跑去,祝福嬰兒什麼的。」

「你說的那是仙女。要是我祝福嬰兒,效果跟你祝福不會有任何差別。」

「我很懷疑,」勞倫斯自嘲地笑了一聲,「嬰兒看到我好像都要吐出來。不管怎樣,聽起來你的攻擊波是針對那些罪有應得的人。我不知道。要是我能把人變成烏龜的話,可能要到處都是烏龜了。」

有一會兒,倆人都沒有說話。那個媽媽又把孩子哄回了嬰兒車裡,快速朝瑪利亞走去。鸚鵡已經不吃了,只是在櫻桃樹和一座巨大的愛德華七世式樣的聯排別墅兩側的其他幾棵大樹之間飛來飛去,在空中尖叫著。有一兩次,它們從勞倫斯頭頂飛過,伸展的綠色羽毛像是在敬禮。

「我想我可能太好奇了,」勞倫斯說,「不過,你有倫理框架嗎?我的意思是,除了他們一直說的那個規則。你怎麼知道應該做什麼?」他說得小心翼翼,因為這對於帕特里夏來說顯然是一次緊張的談話——她現在已經開始轉移視線了。

「呃,」帕特里夏挺了挺肩膀,白色T恤下的胸部也跟著抬高了一點,「我的意思是,有時候我是按照指令,川島或者歐內斯托的指令,我相信他們。不過……我不能把所有人都變成烏龜,還得根據實際情況。而且……看到那些鸚鵡了嗎?」她指著那些糖蘋果色的鳥,在休閑區逛了幾圈後,它們又回到美味的櫻桃樹上了。

「嗯,當然看到了。」勞倫斯看到它們腦袋上的紅色斑點四處跳動,似乎在嘲諷所有可能想把它們關在籠子里的人。

「我能聽懂它們在說什麼。大部分都是在罵它們中間的那個朋友,因為它一直愚蠢地飛得很高,差點被鷹吃掉。那邊的烏鴉也是。我能聽懂它們此刻在說什麼。」

「哇哦!」勞倫斯甚至都沒注意到電力線旁邊緊張地注視著他們的那些烏鴉,「所以,你可以聽懂所有動物的話?任何時間都可以?」

「這需要一定程度的集中精力。不過,是的。」

「所有會魔法的人,比如川島和泰勒,他們都可以嗎?」

「或許吧,如果他們真的需要的話。如果他們真的很努力的話。大部分時間是不行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奇怪技能。」

「那你一直聽到動物講話,不會覺得自己要瘋了嗎?」

「還好。我想我已經習慣了。大部分時間,我都不予理會,就像你不理會周圍所有人的講話一樣。但與此同時,我潛意識裡總是會想,那些烏鴉會怎麼想呢?烏鴉真的很聰明。」

那些烏鴉似乎正在進行某種緊張有禮的辯論,一直呱呱叫著,滔滔不絕地說著。其中一隻烏鴉抖了抖翅膀,樣子像極了一條落水狗。

勞倫斯知道自己會把一切搞砸——他應該直接閉嘴的——但隨後帕特里夏就會知道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見,那會更糟的。「請你不要誤會,」他說,「不過,我不認為這能成為倫理框架的基礎。『那些烏鴉會怎麼想?』烏鴉並不能完全理解你所說的各種選擇的後果。烏鴉無法理解核反應是怎樣發生的,或者什麼是《文書削減法》。」

「那你知道什麼是《文書削減法》嗎?」

太緊的衣領下,勞倫斯羞得脖子都紅了。「呃,我的意思是,這是一部法律,對嗎?我猜是削減文書的。」

「上帝啊,你有沒有聽見你自己說什麼?對,我知道烏鴉理解不了核物理,不能像大多數人一樣。但我並沒有說我向烏鴉徵求科學建議啊。」

勞倫斯最終還是壯起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帕特里夏臉上的表情戲謔多過不悅。同時還稍微翻了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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