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5

對於準備自己的第一次晚餐派對,帕特里夏感到戰戰兢兢的,因為某一部分的她非常痴迷於在自己周圍集結許多很酷的人,做一個舉辦風趣沙龍的女前輩。她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打掃公寓,準備好歌單,烤了麵包和邦特蛋糕。室友迪迪和瑞查琳做了她們著名的「被動攻擊寬麵條」,泰勒穿著一條閃閃發光的褲子,端來一碗蔬菜沙拉。凱文穿了一件深藍色西服背心,與扎頭髮的髮帶正好相配,還帶來了奇怪的乳酪。帕特里夏的麵包使萬壽菊小廚房裡充滿了溫暖的酵母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已經長大了,舉辦了自己的晚餐派對。

帕特里夏上沙拉的時候,凱文在跟迪迪和瑞查琳講遛狗心理學。(有幾次凱文在帕特里夏這裡睡下後想偷偷溜走,正好碰到她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室友們。她們就開始叫他「不過夜先生」,雖然從來不當著他的面叫。)

迪迪在說他們斯卡樂隊最近的演出,同往常一樣,樂隊里那個藍頭髮、瘦長結實的歌手散發出凱瑟琳·漢娜 似的天然性感,沒有人會想到她其實是個無性戀。

就在帕特里夏去拿麵包時,泰勒四處掃了一眼,說這個公寓不錯。遺憾的是帕特里夏可能很快要搬到波特蘭去了。

「什麼?」帕特里夏的手套一下掉在地上。她站在打開的烤箱旁,感覺自己一邊凍僵了,另一邊又熱得要命。

「哦,」泰勒往後一靠,舉起雙手,「我還以為你知道了。他們正打算把你送到波特蘭去。」

「『他們』是誰?」凱文眨眨眼問。

「忘了我說的話吧。我正在說服學校放棄。」泰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瞪得大大的眼睛和咬緊的牙關。這才像泰勒。他們總是不露聲色,所以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出他們在想什麼,但之後便會扔出這種炸彈,看著其他人亂跳。

帕特里夏直接用手抓住麵包,讓麵包烤著自己的手。「真是無稽之談。他們不能讓我搬去波特蘭。」在波特蘭,所有的年輕巫師都住在一個大房子里,還有宵禁,還有幾個年長的巫師看著。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你要搬去波特蘭?」凱文說。

「我不去。」帕特里夏說,她急得噎住了,開始咳嗽起來。

「誰要讓你搬走?」迪迪坐在沙發上,挑著穿孔的眉毛問,「我不知道。」

「求你們忘了我說的話吧,」泰勒不安地扭動著,「我們快吃飯吧。」

大家看看自己的盤子,又互相看看,但誰也沒說話。直到瑞查琳首先打破沉默。

「其實,我認為你最好解釋一下,」瑞查琳說,她比這裡所有人都大,也是公寓的大租客,「那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要逼帕特里夏搬走?」她是個很安靜的女人,常年一副研究生的樣子,一頭蓬亂的紅頭髮,溫和的圓臉,但當她決定發表意見時,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盯著泰勒,包括帕特里夏。「我不能說,」泰勒結結巴巴地說,「我只能說,我和帕特里夏是一樣的……一樣的社工。大家都很擔心她。比如,她自己離開了好幾天。她什麼事情都想自己解決,不讓任何人幫她。她必須讓其他人參與進來。」

「我讓別人參與了,」帕特里夏無力地回應,她的耳朵一直嗡嗡響,「就現在,此刻,我在跟別人互動。」她早就應該知道的。

「但這是事實,」迪迪說,「帕特里夏,我們總是見不到你。你住在這兒,但你從來不回家。你從來不想告訴我們你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事情。你來這兒已經快一年了,但我覺得我根本不了解你。」

帕特里夏試圖捕捉凱文的視線,但感覺卻像是在用繩索套蜂鳥。她手裡還拿著麵包,麵包還在烤她的手。「我真的在努力了。你看我此刻就在努力。我在舉辦派對。」她聽到自己提高了音調,直到聽上去像她媽媽一樣。紅色的光暈遮住了她的眼睛。「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的派對?」她把好幾塊麵包朝泰勒扔去,泰勒捂住了臉,「你想吃麵包嗎?你想吃麵包嗎?吃點破麵包吧!」現在,她聽起來像極了她媽媽。

她把剩下的麵包扔完,然後沖了出去,一邊哭,一邊使勁往乾燥的人行道上啐口水。

帕特里夏第一次去危險書店就愛上了那裡,每次爬上那木樓梯,她就會覺得纏繞自己靈魂的膠帶打開了一點點。但這一次,當她來到欄杆搖搖欲墜、紫色地毯早已破損的頂層時,只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感更強烈了。

歐內斯托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吃著微波爐加熱的冷凍快餐。他超愛微波爐這項發明,因為微波爐不但符合他對即時滿足感(「滿足慾望的特徵」)的熱愛,而且可以使食物在他身邊放好幾分鐘而不會長出釘子狀的白黴。他穿著一件絲綢袍子,翠綠色的睡衣還有加絨拖鞋,一個膝蓋上放著威廉·布雷克的詩集。

「到底是怎麼回事?」歐內斯托還沒跟帕特里夏打招呼,帕特里夏便直接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要把我送去波特蘭的計畫?」她差點把標著「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的書架碰倒。

「請坐。」歐內斯托指著一把蛤殼狀的扶手椅說。帕特里夏本想反抗一下,但後來還是放棄坐下了。「我們不願意把你送走,但我們確實談過。你讓我們很難看住你。別人想關心你,但你卻不接受。」

「我已經在努力改變了,」她在椅子上踢著腳說,今天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所有人都指責我『強化』,但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我已經很小心了。」

「你理解錯了,」歐內斯托起身站到她旁邊,她感覺到他身上不同往常的溫暖,「大家警告你說你『強化』,但你卻一直只聽他們所說的對立面。」

沒有人知道歐內斯托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坊間有很多傳言。比如,他施了一個很大的咒語,結果遭到了反噬。還有,曾經有一種瀕危物種,類似犀牛什麼的,所有存活下來的動物都將自己的生命精華注入了一個巨大的生物體內,裡面充滿了他們後代喪失的潛能。好像是這個巨大的怪獸從鄉間經過,被它碰到的所有東西都枯萎了。它的眼睛、耳朵、粗壯的腳趾都冒著血泡,身上發出腐爛的惡臭。故事裡說,那個生物威脅到一個鎮子,鎮子上全是無辜的民眾,直到歐內斯托接過它身上過多的生命重負。歐內斯托那麼老,他進學校的時候,艾提斯利學院和迷宮還是兩所獨立的學校。

「所有人都認為西伯利亞的事是我的錯,」帕特里夏說,「因為我太自以為是,太魯莽。」帕特里夏的腦中浮現出托比生前和死後的照片,先是活的他,後來是死去的他,就像來自地獄的GIF動圖。「他們現在還是覺得我太自大。但我只是想幫忙而已。」

「更用心地聽。」歐內斯托說。大多數時候,厚重的眼線讓他的眼睛顯得很活躍,沒有焦點。但現在,他似乎看穿了帕特里夏靈魂中最醜陋的角落。

歐內斯托回到自己的躺椅上,留下帕特里夏一個人在那裡反省。這是那些最煩人的測試之一:既是卑鄙的手段也是治癒練習。她很確定自己聽得很對。她已經準備好再扔一次食物。

「好,」帕特里夏決定今晚不鬧翻,於是說道,「我會更用心地聽。我會試著不那麼自私,試著更謙遜。我會讓別人參與進來,如果今晚過後還有人想跟我做朋友的話。」

「我花了三十年的時間,痛苦地尋找離開這裡的方法。」歐內斯托說得特別輕,她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靠得很近。他用眼神看了一眼滿是書的房間。「直到最後,我接受現實,這樣的囚禁就是我選擇付出的代價。現在,我儘可能地享受自己的處境。但你還沒有開始體會作為巫師的痛苦、錯誤、所有的遺憾。能讓你承受這種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牢記自己多麼渺小。」

他重新拿起威廉·布雷克的詩集,帕特里夏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去波特蘭了?」

「更用心地聽,」書後的歐內斯托只是重複著這句話,「我們不想把你送走。別逼我們。」

「好。」帕特里夏心裡還是覺得悲痛而絕望。她意識到自己應該在歐內斯托提出去隔壁給她一杯雞尾酒之前離開,因為她現在可不想醉得東倒西歪的。

一走出危險書店,她便看到自己手機里全是簡訊和語音信息。她給凱文打了電話,他現在很擔心她,她回了「我很好,就是需要喝一杯」之類的。

半小時後,她靠在凱文的繡花絲絨雙排扣外套上,在藝術酒吧濕軟的16號密室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日冕」,牆上是新的塗鴉,一個DJ正在打碟,是經典的嘻哈音樂。凱文配著厚厚的黃瓜片喝著皮姆酒,並沒有問她晚餐的時候是怎麼回事。酒吧金黃色的燈光襯得他格外迷人,鬢角勾勒出他順滑的面龐。

「我沒事,」帕特里夏一直不停地說,「很抱歉讓你看到那些。我沒事。已經解決了。」

但當她的舌頭碰到跑到瓶口的青檸塊,品嘗著果肉與啤酒摻雜在一起的滋味,卻想起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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