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4

每次勞倫斯向帕特里夏展示他的新發明的時候,都會覺得脖子上一陣痙攣,有點像抽筋,只有在他從背包里拿出他的實驗裝置時才會發生。這事讓他想了好幾天,直到他意識到:他是在本能地遠離帕特里夏,並且抬高一個肩膀。他準備好聽她叫他怪物。

「這是我一直在弄的東西。」他會這樣開頭——然後脖子就開始痙攣。即使當他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的時候,也沒有辦法停下來。就好像某一部分的自己總會突然陷入六年級時那場激光勺的「展示介紹」災難。

但是,如果說帕特里夏有什麼表示的話,她只是表現出無窮的好奇心。甚至有一天放學後,他向她展示自己從網上買來的遙控半機械蟑螂工具包時,她也是如此。「你從這裡把它連接到蟑螂的中樞神經系統,蟑螂就會聽從你所有最殘暴的命令。」勞倫斯指著剛從盒子里拿出來的小金屬楔塊上的小電線說。一輛卡車撲哧撲哧地經過他們坐的步行天橋底下,所以他們只好等到卡車過去了才能說話。

「蟑螂-博格。」帕特里夏看著勞倫斯手上的蟑螂板說。「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她開始用《星際旅行》中博格的語調說話,「多力多滋玉米片無關緊要。」

「所以,你不覺得噁心?」勞倫斯把東西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放進背包里。他看著她:雖然有一點緊張,但仍然在咯咯笑著。一輛車拖著一艘船在下面的路上行駛。可能是今年最後的出海機會了。

帕特里夏想。「當然,是有點噁心。不過比我們在生物課上解剖奶牛腦袋差遠了。我只是不會同情蟑螂。」她的腿從欄杆之間的縫隙中穿過去,踢著橋下面的金屬。而此時,按照勞倫斯的父母所了解的,他和帕特里夏正在去往水晶湖路的路上。

倆人看了一會兒汽車。帕特里夏一直把校服袖子捲起來,這樣別人看一眼就知道她並沒有自殘——她真的沒有好嗎。

「一定要記住,」帕特里夏突然以成年人的口吻說,「控制是一種幻覺。」他可以看到她前臂上完好無損的靜脈。他意識到她是在引用那個與她對話的神奇聲音。「還有,」她繼續說,「我還是很嫉妒你的玩具。你從來不會放棄。你一直在做東西。而且不管什麼時候,你向我展示新東西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這種開心的表情。」

「開心?」有一瞬間,勞倫斯以為自己聽錯了,「我不開心,我很生氣,一直都很生氣。我是個厭世的人。」這是他最近最喜歡的新詞,他一直在找機會把它用在一句話里。

她聳了聳肩。「哦,可是你看起來很開心。你整個人都興奮了。我很嫉妒。」

勞倫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既怯懦又開心。他揉揉自己酸脹的脖子,先是用一隻手,然後兩隻手都用上了。

不知為何,勞倫斯相信帕特里夏說的跟一些鳥講話、靈魂出竅的經歷都是真的。他始終還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這曾經讓他輕易地成為夏令營中被捉弄的對象——但也是因為這樣,他一直拒絕抹殺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可能性。如果帕特里夏——她也算是他的朋友——相信這些,那他也願意支持她。而且,「巫術」的事情已經讓她很痛苦了,要是勞倫斯認為她受的懲罰沒有任何意義的話,那就是對某種最基本的公平觀的挑釁。而且話說回來,她的故事真的比其他事情更瘋狂嗎?比如,勞倫斯的身體似乎正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出新的、完全不明來歷的特徵。其實真的沒有那麼瘋狂。

而且,帕特里夏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勞倫斯在學校唯一可以說說話的人。即使是坎特伯雷學院其他那些所謂的極客也不配跟勞倫斯一起玩,尤其是在他成功地使自己被禁止進入學校的計算機實驗室(他並沒有試圖黑掉什麼東西,只是想做些改進而已)和學校工作室(他當時在做一個小心控制的噴火器試驗)之後。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跟他一起嘲笑「薩利尼亞課程」奇怪的測試問題的人(「信仰對宗教正如愛對___」),而且,他喜歡她在咖啡廳里觀察人群的方式,喜歡她在凝視中將凱西·漢密爾頓的學生會競選變成童話鎮郊外正在進行的一場有趣的露天表演。

帕特里夏把腿從欄杆中間抽出來,站起身。「不過你很幸運,」她說,「你的被遺棄跟我的不一樣。如果你是個科學怪人,大家可能會揍你一頓,不邀請你去參加他們的聚會。但如果你是個巫師,大家都會覺得你是個邪惡的變態。這是有區別的。」

「不要試圖對我的人生髮表評論。」勞倫斯也站了起來,他把帆布背包往地上一扔,背包差點從天橋上滾下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兩側都緊張起來。「就是……不要這樣。你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什麼樣的。」

「對不起,」帕特里夏咬著嘴唇,此時,正好有一輛油罐車從腳下經過,「我想我可能說得太過了。但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要做我的朋友,就必須準備好迎接比大家認為我們是男女朋友更加糟糕的事情。比如,我的巫師虱子可能會傳染給你一些。」

聽到這個,勞倫斯翻了個白眼。「我想我還是能應付一點同齡壓力的。」

幾天後,布拉德·喬莫納在第五節課後把勞倫斯按在了垃圾箱里。勞倫斯向上看著,頭泡在爛泥里,生鏽的垃圾箱壁把他的校服襯衫刮破了,布拉德抓住勞倫斯的衣領把他拖起來,這樣倆人幾乎面對面。布拉德·喬莫納的脖子比勞倫斯整個人還粗。更糟糕的是,當布拉德把勞倫斯扔到水泥道上時,他看到自己喜歡到骨子裡、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人——多蘿西·格拉斯,目睹了整個過程。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在這裡待四年。」當兩人坐在餐桌的一頭時,勞倫斯對帕特里夏說。在經歷了垃圾的洗禮後,這麼快就坐到垃圾桶旁邊讓他很不舒服。他的頭仍然很癢。「我一直在想,或許我可以轉到鎮上的數學科學高中去讀書。」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說,「那樣你必須每天很早起來,然後一個人坐公交車。你會花更多的時間在公交車上,很可能會錯過所有的課後活動。」

「哪裡也比這兒強,」勞倫斯說,「數學老師格魯克曼先生已經為我寫好了推薦信。現在只要讓我爸媽在表格上簽字就行了。不過,我有種感覺,他們一定會覺得我跑這麼遠去上學很奇怪。」

「他們只是想讓你有一個真正的童年。他們不想讓你太快長大。」

「他們過於擔心我了,就是從我從家裡跑出去看火箭之後。他們只是不想讓我太突出。」勞倫斯說話的時候,一坨土豆打在他腦袋上,但他只是繼續說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我想,有關心你將來如何的父母是件好事。」帕特里夏似乎很同情勞倫斯的父母,或許是因為他們不像她父母那樣是個可怕的成功者。

「我爸媽就是膽小鬼。他們一直害怕別人會注意到他們,然後他們就得為自己辯解。」又一坨土豆扔過來。勞倫斯幾乎連縮都沒縮一下。

午餐基本吃完了,之後他們要去上不同的課。勞倫斯改了課。「嘿,你想跟我的超級計算機說話嗎?」他一邊把所有的東西裝進書包里,一邊說,「我想它需要更多地跟不同的人互動,這樣才能幫助它學習人類是如何思考的。」

「我要跟它說什麼?」帕特里夏問。

「說什麼都行,」勞倫斯說,「就把當它成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他從書包里抽出一張黃色的橫格紙。「這是計算機的IM賬號,包括所有的主要服務。它的名字叫[email

protected],」他拼了一下,「就像聽起來那樣,這只是個臨時的名字。等[email

protected]變得完全有情感並且能夠自己思考了,它就可以挑一個新名字。不過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好像是我在挑戰計算機,讓它成長,然後找到一個自己的身份。」

「或者,你是在讓計算機改變你自己。」帕特里夏說。

「對,」勞倫斯看著自己寫在便條紙上的字說,「對,或許這就是我的目標。」

「好,」帕特里夏說,「我會試著跟它講話的。」她從勞倫斯手中拿過紙,塞進裙子口袋裡。

「不管你告訴[email

protected]任何事,都只有你們倆知道,」勞倫斯說,「我永遠都不會讀取任何東西。」

「說到這個,」帕特里夏說,「我聽說新來的指導老師真的很不錯。或許你應該去找他談談布拉德·喬莫納欺負你的問題。」鈴響了,他們各自走開。

勞倫斯決定接受帕特里夏的建議,因為他也聽到其他人說新來的指導老師很酷。他是在前任指導老師被一輛運肉的卡車撞倒後才上任的。當他告訴勞倫斯,他可以在這間貼著禁毒海報、只有書櫃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里跟他分享任何事情時,這位新老師確實有一種平易近人、脫口秀主持人的范兒。狄奧多爾夫·羅斯個子很高,光頭——甚至連眉毛都沒有——顴骨和下巴長得有點奇怪,生了很多疙瘩。

「我只是,」勞倫斯說,「想談談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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