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二章

「……是的,開始了,一個偉大的開始。為了這個偉大的開始,我等待了整整十七年——如果從中國共產黨奪取全國政權那天算起的話。而若是從1924年我參加中國共產黨那一天算起,則是整整四十二年了。生命,我蒼老而年輕的生命在這偉大的開始到來的時候,驟然爆現出輝煌的異彩……」

在《忠於信仰的人》中,季伯舜寫道:

「……當時,我認定,這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毛澤東同志在經歷了民粹主義和黨內日益增強的歷史反作用力後,終於完成了向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轉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必將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創立一個光輝的範例,即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武器交給基層群眾,交給廣大人民,自下而上地對革命的執政党進行一次消滅反動的大掃除。這正是1928年的蘇聯應該完成,而因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沒有完成的又一場革命。這場革命要消滅的不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人國家,不是粉碎運轉中的國家機器,而是要消除國家機器中的異己,把操縱國家機器的反動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和以人民的名義壓迫人民的官僚分子清除出執政黨的領導行列。這正是托洛茨基不斷革命理論在中國的一次壯闊實踐……」

然而,希望卻再一次落空了。當這場冠以無產階級名義的大革命全面鋪開的時候,當季伯舜在勞改鹽場宿舍十五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撰寫題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之思索》的長篇論文的時候,他再一次被捕了,沒經過任何法律程序,即被押到清浦監獄,一關就是三年。三年之後,又以歷史反革命犯的身份,由清浦押赴安徽某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這是悲哀的。革命總是吞噬自己的兒女。可從另外的意義上講,季伯舜卻又是十分幸運的。如果季伯舜不是呆在監獄和勞改農場里,這場他為之鼓掌歡呼的革命,極有可能在肉體上最先消滅他。這是季伯舜在特赦釋放之後才明白的。

到安徽勞改農場時,季伯舜生命的歲月已跨入了第六十七個年頭。兩鬢和頭髮全白了,身體單薄得像個影子,挺不直,整天佝僂著,像個大問號。據說安徽勞改農場原來是不願接收他的,他們怕這個老犯人會一頭栽死在農場監舍里,或勞作的田地上。出於這種擔心,農場方面沒讓季伯舜和那些年輕力壯的勞改犯們一起參加奴役般的勞動,而是把季伯舜派做雜役,專事掃樓道、廁所。住就住在樓梯拐角處一間放清潔工具的小房間里,行動在勞改農場範圍內基本上是自由的。

小房間不足五平方米,門後放著掃帚,拖把,靠窗擺著用破木板和兩摞青磚搭起的床。床下塞著清潔桶,頭上懸著一隻落滿灰塵的燈泡。白天,季伯舜幹完事情以後,就盤腿坐在床沿上,透過一扇通氣小窗看天上的雲。夜晚,季伯舜躺在床上,腦袋枕在手臂上,透過那扇小窗看夜空中的星。

季伯舜很滿足,認為這是一種幸福。在這狹小的不足五平方米的天地里,他的軀體和靈魂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放鬆。有時季伯舜甚至覺著他不是在勞改,而是在度假、休養。

撰寫《忠於信仰的人》的念頭,就是在那時候萌發的。

那時候,有好幾起外調人員到勞改農場找季伯舜,要季伯舜為解放前和他一起坐過牢的人寫材料。這些外調人員一次次勾起了季伯舜對往事的回憶,漸漸使他遏制不住寫作的衝動了。

最令季伯舜吃驚的是對他老熟人郜明的調查。據外調人員說,郜明是個大叛徒,1936年在上海被捕時就叛變了,他們讓季伯舜證實這叛變的確鑿。季伯舜不知道郜明是否叛變過,政治操守不允許他講假話。季伯舜便實事求是對外調人員說,如果郜明在被捕受審時變節叛變,是可以在敵檔里查到有關證據的。如果沒有這種證據,他個人無法證明郜明就是叛徒。外調人員得不到季伯舜寫的揭發材料,就要季伯舜在一份他們事先寫好的偽證材料上簽字。季伯舜拒絕了。

這事給了季伯舜強烈的刺激。季伯舜突然意識到,後人撰寫的歷史往往是很靠不住的。變幻莫測的現實政治不斷地壓迫著無言的歷史,最終會使歷史變成一座人為的迷宮。作為一個中國革命的先行者,他有責任,也有義務把自己艱難奮鬥的一生,把中國革命托派的真實的思想歷程,如實地不加掩飾地寫出來。

季伯舜開始有計畫地把人家讓他寫材料的紙偷偷留下來,把打掃衛生時拾到的邊邊角角的廢紙收藏起來,還把報紙的空邊裁下來,準備進行自己生命末路上最後一個偉大的工程。

從那時開始,季伯舜就知道,他已經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了。他在六十七歲的人生里程碑前停住了腳,毅然轉過了身子,面對著風風雨雨的過去,面對著黑沉沉的歷史。

只有過去和歷史屬於他。

那是一筆財富,一種經驗。

一個人的肩頭不能負擔起全人類的苦難,在人類匍匐著茫然四顧的時候,做一個人類解放的奮鬥者和探索者是孤獨的,甚至是可笑的。然而,當人類站立起來,獲得解放的時候,那些先行者們曾有過的孤獨,將會變成全人類引以自豪的光榮。人們會指著他們曾經嘲笑過的,被苦難壓進泥土裡的先行者們說:瞧,他們都有一副不屈的肩頭和靈魂!正因為有了他們,我們才有資格被稱作人。他們的靈魂已在孤獨的奮鬥中進入了不朽,成為人類前行的永恆之燈……

季伯舜這樣自豪地想。

那麼,就開始吧,讓歷史告訴未來。季伯舜握著筆,伏在鋪板上開始揮筆疾書,那雙重的,乃至多重的人格才重歸統一。身上的卑微不見了,眼神中的怯懦消失了。他像一個偉大的先哲,在用心和那些逝去的先哲們——馬恩列托,進行著靈魂的對話。《共產黨宣言》像首豪邁的交響樂,用中文、俄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佛來米文奏出了不絕於耳的偉大旋律。

季伯舜的軀體伴隨著那偉大的旋律飄浮在半空中。

他在半空中鳥瞰著這個世界。

世界變得那麼渺小,他卻變得那麼巨大。

季伯舜追憶著,追憶著……

在追憶中,走向了偉大,走向了永恆。

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季伯舜寫著寫著,就握著筆睡著了。許多臆想中的景象化作奇奇怪怪的夢,飛入了他殘餘的歲月,補充了他殘餘的生命。

他夢見,他和一群人要到美麗的天堂去,而他和那群人站立的地方卻是一片泥濘的曠野。曠野上有許多路,也不知到底哪條路通往天堂。他在許多路的路口孤零零地立著,為大家找路。天在下雨,下得很大,他感到冷。通往天堂的路到底找到了,路的標記就是托洛茨基那高大偉岸的身軀啊!可偏在這時,又一群人吵吵嚷嚷過來了,說是也要到天堂去。他很高興,叫他們跟他一起走,高舉托洛茨基的大旗。那群人卻不聽他的,不相信他和他的同志們找到的這條路。他們把他抬起來,摔到泥水裡,鬨笑著跑了。他木然地爬起,固執地在原地站著,迎來了第二群人。他又向他們講,他知道一條最成功的路,能把大家帶到無比美好的天堂。他們還是不聽他的,還用腳踢他的屁股,踢倒了他,那幫人又走了。他只好在泥水中爬,向他知道的那條能往天堂的路上爬。爬著,爬著,雨停了,雲散了,太陽出來了。他在耀眼的陽光中看到了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站在一座高大的教堂門口厲聲責問他:「拉舍維奇同志,你們是怎麼了?中國的事情,怎麼讓你們搞得這麼糟?是不是懷疑我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

他滿身泥水站起來,對托洛茨基道:「不,不,托洛茨基同志!我和中國托派同志們從沒懷疑過您!我們在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您的馬克思主義主張不正確,而是因為我們沒有實踐您的主張的機會,我們中國同志的素質太差!理論家多,實幹家少,有些人個人野心也太大,把有些可能爭取到的機會也喪失了。」

托洛茨基又問他:「受了這麼多磨難,革命的馬克思主義你還信仰嗎?」

他說:「信仰!正是這信仰的力量才使我戰勝了磨難,走到了今天!」

托洛茨基揮起了手:「說得好!生命是短促的,而信仰是永恆的!倒下了一個先行者,千千萬萬後來者將會繼續接過信仰的旗幟,一代代傳下去,直至實現世界大同的共產主義……」

他十分感動地傾聽著,繼續向前走。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出一顆子彈,把他打倒了。

他倒在清浦威廉大街上,眼見著安忠良、錢二小姐、郜明、鄭少白、李維民、章小寒和許許多多人提著冒煙的槍,轟轟然向他走來,用一雙雙有力的腳踐踏他的軀體。他痛極了,卻毫無畏懼地高呼:「信仰和思想是無法消滅的……」

他夢見,他躺在了病床上,不是在中國的清浦、上海,而是在蘇聯的莫斯科,守在他身邊的也不是護士,而是一幫蘇聯格勃烏,他們訓斥他,要他放棄反對派立場。他在幹什麼呢?唔,他在背誦一首詩,一首馬雅可夫斯基寫的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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