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六章

1933年的那個冬天真冷,是一種陰濕的能滲到人骨頭縫裡的冷。雖然看不到飄飛的大雪和滿地冰霜,但陰冷確鑿地充斥了監獄高牆內的每一寸空間,它帶來的戰慄和不安總也掙脫不掉。因此,季伯舜牢牢記住了那個冬天。

在那個冬天裡,季伯舜披著一條深灰色滿是血污的破線毯,獃獃地坐在牢房門口的鋪板上,如同一截連根拔起的枯樹墩。身上很痛,臉孔腫脹了許多,右手的食指也骨折了,是原來同牢的刑事犯們在牢頭的指使下乾的。他們根據牢里不成文的規矩,問季伯舜要孝敬錢,季伯舜沒有,季伯舜向他們宣講革命道理,那些人就打他。後來,季伯舜不得不向監獄當局提出抗議,獄方才把他調到了這間狹小陰暗的三人牢房裡。剛來時,牢房裡關了兩個人,一個是死囚,帶著重鐐,第二天就被押赴刑場槍斃了,死者叫什麼名字,季伯舜一直都不知道。另一個是知道的,叫錢奮啟,四十餘歲,是上海的一個中學教師,共產黨員,被判了十五年。錢奮啟這人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有這麼一個和藹可親的面孔同獄為伴,季伯舜不用再擔心挨打、受欺負了,才有了平安度過這段牢獄生涯的可能性。

然而,避開了大牢房刑事犯熱辣辣的拳腳,寒冷便一陣陣襲來了。不知咋的,季伯舜總覺著這三人牢房比那間關了二十五人的大牢房要冷得多。那間大牢房門沖正南,儘管有走廊的阻隔,同樣射不進一線陽光,卻不像這間朝北的小牢房這麼陰。曬不到太陽,能看到白燦燦的陽光也會生出溫暖來,更何況人多也會增加些暖意。

寒冷帶來了更多的憂憤。那天,季伯舜把披在身上的線毯緊緊裹著,憤憤地想:萬沒料到,底層民眾會如此愚昧,不是挨了這許多拳腳,他真不敢相信這嚴酷的事實。說良心話,對大牢房裡關押的那些竊賊、強盜、刑事犯們,他原是充滿同情的,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論,季伯舜認為他們是不堪社會的壓迫、剝削,才鋌而走險的。他並不認為他們是犯人,就像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犯人一樣。而他們卻打了他,打了一個為他們的利益而拼搏奮鬥的忠誠的戰士,這是叫人寒心的。

還沒來由地想起了鄭少白。季伯舜竟在布滿血污的牆壁上影影綽綽地看到了鄭少白那張狡黠的面孔,心中認定鄭少白也屬他們的同類,並進而推測:倘或他和鄭少白並不相識,倘或他和鄭少白今天也以刑事犯和政治犯的不同身份在這牢獄裡謀面,那麼,鄭少白又會如何做呢?他沒準也會像在清浦的那個夜晚對付盯梢者一樣,用尖利的大改錐抵住他季伯舜的胸口,向他收孝敬錢吧?

可悲的中國無產階級呀!

因為鄭少白的緣故,想到了久違的清浦,想到了1925年10月17日那個濕漉漉的早晨。那個早晨的情景,不是在從季伯舜身邊滑過時被季伯舜當場抓住的,而是在後來無數個孤獨的日子裡,艱難的歲月中,被季伯舜一點點記起的。

季伯舜記起了那個早晨。鼻翼中似乎又吸進了來自1925年那個早晨的濕霧。他嗅著,吸著那新鮮而醉人的濕霧,在熱烈火爆的陽光下走,向日航碼頭走。記憶中已不存在那個撥動他心弦的姣好的面孔,更不存在那場卑劣的欺騙。他能夠想到的,是那太陽,是那自由的空氣,是瑪麗路兩旁飯鋪飄逸出的一陣陣香氣。

自由的空氣,遙遠的香氣,常常飄進季伯舜的夢中。睡眠中的黑夜因此而在無形中變成了燦爛的白晝,嚴酷的白日卻變得像噩夢不斷的黑夜一樣漫長。在最初的日子裡,在季伯舜還不習慣牢獄生涯的時候,一個接一個的白日益發顯得難挨難熬。

季伯舜開始主動和那位同獄的難友,又同樣信仰共產主義的錢奮啟聊天,談蘇聯,談托洛茨基,談反對派中央,談目前的中國現狀和未來的中國革命。

遺憾的是,錢奮啟不屬於托派行列,錢奮啟對他和他的托洛茨基主義都不感興趣。他們開頭還爭、還吵,後來,日復一日,連爭吵的興趣也沒有了。他們就各看各的書,各想各的心事,彼此戒備著、防範著,連看守都感到不可理解。

看守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來自蘇北農村,看樣子心地並不壞。季伯舜和錢奮啟談不攏,就和年輕看守談。看守對異域蘇聯的情況很感興趣,他就借談蘇聯的機會,向看守小夥子介紹托洛茨基主義。可悲哀的是,那小夥子剛剛弄清托洛茨基是個什麼人,看守主任便發現了,第二天就把小夥子調走,換了個大鬍子的傢伙來。那傢伙是個兇惡的壞人,一來就給了季伯舜一個下馬威,取消了季伯舜一個星期的放風,還在季伯舜提出抗議時打了季伯舜一記耳光。

然而,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1933年的那場牢獄生涯為期卻並不長,如果用上學來作比方的話,它只不過是學齡前的幼稚園階段。

變故是在季伯舜入獄兩年零九個月後發生的。那已是炎熱的夏天了,在那個夏日的早晨,一個頭髮蓬亂操天津口音的犯人被押進了季伯舜所在的那間三人牢房。季伯舜萬沒想到,新來的犯人竟是1925年10月決定和他一起到旅順,而後來又不見蹤影的郜明!

季伯舜撲過去,緊緊地擁抱住郜明,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了:「老郜,是你,是你呀!你怎麼也……」

郜明緊張地捂住了季伯舜的嘴,貼著他的耳朵說:「不要問了,以後我會告訴你,我現在叫程伯仁,記住,程伯仁!」

季伯舜明白了,點點頭,改口叫道:「老程,真想不到清浦一別,竟會在這兒見到你!」

郜明問:「老季,你這幾年都怎麼過來的?」

季伯舜凄慘地一笑:「怎麼過來的?還不就是過來了么?」

「只聽說你到了蘇聯。」

「是的,那年10月從清浦撤走,不是你安排我們一起去旅順的么?你想想,你,我,還有一個工人執委鄭少白?哦,鄭少白還記得么?」

「當然記得,這個工人好像膽子挺小的……」

季伯舜點點頭:「不錯,撤退那天他就跑了,我估計是躲回棗莊老家了。後來的情況就不知道了!那天你也沒來,我就獨自一人上了船,在旅順和黨組織接上關係沒多久,就被派到蘇聯中山大學去了。噢,對了,你那天到底上哪去了?」

郜明嘆氣道:「別提了,那天我差點被捕!你們走了不到一小時,我正和安忠良談著事,趙督辦的惡狗就撲來了。講良心話,當時是安忠良、賀恭誠掩護了我,我才沒進監獄,沒送命……唉!過去的事不說了,還是聽你談談蘇聯吧!」

季伯舜真想好好談一談,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在那令人激動的時刻,季伯舜極聰明地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本能地懼怕托洛茨基主義在他和昔日的同志之間造成阻隔,而講假話又不是他的稟性。

季伯舜沒談蘇聯,卻反問:「哎,老……老程,你這幾年都貓到哪裡去了?」

郜明很機智,先瞥了坐在牢房另一角鋪板上的錢奮啟一眼,而後貼著他的耳朵說:「嘿!一言難盡!待以後有時間再說吧!」

「因為什麼被捕的?判了幾年?」

郜明道:「共產黨嫌疑犯,我是路過上海,上海的人都不認識我,他們也沒搞到什麼了不得的證據,只判了我三年。」

季伯舜真誠地為郜明高興:「好!太好了!」

郜明緊緊握住他的手:「能見到你這位老同學老同志,我真高興!不過,見面的地方可不大好,是不是?」

季伯舜笑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地方小了點,沒法兒施展拳腳,顯顯身手!」

郜明拍了拍季伯舜的肩頭:「老兄,有你顯身手的時候,甭急嘛!」

季伯舜趁機問:「哎,外面這兩三年情況怎麼樣了?」

郜明想了想,說:「這兩三年的變化大了,中央紅軍長途西徵到了陝北,日本反動政府繼續推行侵華政策,激起了全國各階層人民的憤怒,朱德、毛澤東代表紅軍發表了《停戰議和一致抗日的通電》。」

「什麼?又要和國民黨停戰議和了?」

「是的,這個通電被捕前我看到過的。」

「是不是斯大林的共產國際又發布了什麼指示?」

「這個我不是太清楚,也許吧……」

季伯舜激動地抓住郜明囚衣的衣襟,把他拉了個臉對臉,急促地喘息著道:「老郜,不,老程,這是階級投降啊!這種投降是不可為的呀!大革命時的教訓難道我們還不該吸取么?我們的血還沒流夠么,想想吧,當初國共兩黨沒有芥蒂時都無法進行真誠的合作,現在又有什麼合作的基礎?國共合作在理論上是說不通的,在感情上是無法接受的,知道么?」

郜明掰開了季伯舜的手,懇切地道:「老季,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滅亡中國的用心已很明顯,民族矛盾已上升為主要矛盾!」

「那就出賣無產階級和廣大被壓迫民眾的利益去和代表資產階級的國民黨合作?坦率地講,大革命時的國共合作從根本上來說就是錯誤的,如果我們當時不理睬共產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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