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鄭少白才發現自己變老了。1945年7月,清浦光復前夕,他被日本人從閻王殿放出來,步履都不那麼穩紮了。身體虛弱得不行,渾身的肉這次是真耗光了,只剩下包著黃皮的一副骨頭架子,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從東方廠走到霞虹路后街自己家,鄭少白一路上至少歇了五次。

他是突然回來的。一家人又驚又喜。葉春蘭叫恆仁到街口買了包豬耳朵、豬舌頭,自己忙著生火做飯。小涌不知從哪兒搗弄出一瓶老白乾,嚷著要喝酒慶賀。

端起酒盅時,小涌眼圈紅了,說:「叔,這幾年,為了我們,您老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叔,我敬您老一杯!」

小玲也噙著淚端起了酒盅:「叔,我……我也……也敬您老人家!沒有您老人家,我……我們怕都得餓死了……」話沒說完,眼淚水先滴到了酒盅里。

鄭少白連連點著頭,用顫巍巍的手端起滿滿一盅酒,一飲而盡。

小涌又說:「叔,您老身體這麼差,就先在家歇著吧!啥也別忙,啥也別想,我和小玲現在都不是孩子了,家裡有我們撐著!小玲也到大興紗廠做工了!」

鄭少白看著兩個孩子,近乎幸福地笑了,感慨道:「是呀!是呀!你……你們都長大了,小鬼子也完蛋了,咱……咱這一大家子總……總算熬過來了!」說罷,臉上的笑不見了,先是流淚,後來竟「嗚嗚」哭了起來,越哭越凶。

葉春蘭過來勸:「你看你,當著孩子的面,哭個啥勁?這活著回來了,是高興的事嘛,大家都要高高興興的!」然而,背過身子,葉春蘭也抹起淚……

這是一次難忘的團聚。這次團聚的情形,鄭少白記了一輩子;在這次團聚中,小涌和小玲說的話,鄭少白也記了一輩子。他後來無數次地說過,為了這一天,為了小涌、小玲說的話,他許多年來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就是再進一次閻王殿也心甘情願。

當晚,鄭少白讓葉春蘭、小涌把幾年前藏起的破台鉗、小熔鍋起了出來,又堂堂皇皇放到了東屋裡。

小涌很驚詫,問鄭少白:「叔,您老還……還想干?繼續偷廠里的東西啊?」

鄭少白搖了搖頭:「不,不,不幹了!可我得常常看看這些東西,你們也要常常看看這些東西,好記著在小鬼子手裡咱過的什麼日子!」

小涌道:「這種日子我們誰也不會忘記的!」

鄭少白扯著小涌的手又說:「你還得記住:叔不是個做賊的人!叔是因為你……你們,被逼得沒辦法,不得不拿點銅材回家干私活呀!你們知道不?你叔十七歲時就做過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是八個執委中最年輕的一個!」

這一下子說走了嘴。

小涌馬上問:「哎,叔,那您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樣,是……是共產黨?」

鄭少白一怔,忙搖頭否認了:「不是,不是……」

這事一過去,鄭少白便忘掉了,根本沒想到小涌會牢牢記在心裡,並會在兩年之後舊話重提,又鬧出一番大動靜,以至於再一次改變他的人生道路。

在家安心歇了兩個月,10月底到廠里上工時,廠門口的日本門衛已換成了國軍士兵,門樓上的日本太陽旗也換成了青天白日的大紅旗。東方廠和整個清浦市都被國軍接收了,特三科的漢奸大部分被捕,但閻王殿的軍工生產照常進行。不同的只是,上下班的工人自由了,不再住在形同監獄的廠內宿舍里了。

光復之初,鄭少白很興奮了一陣子,第一批國軍隊伍開進清浦時,他還真誠地帶著小三子去歡迎過。打著紅紙糊的小旗,牽著小三子擠在夾道歡迎的人群里,他眼中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望著面前緩緩通過的一輛輛美式吉普,他還試圖找尋安先生和郜先生熟悉的身影。鄭少白認定安先生和郜先生都會回來的,卻很失望。吉普車上幾乎全是穿軍裝的國軍軍官,既沒有安先生,也沒有郜先生。

事後鄭少白才知道,安先生回到清浦已是次年11月了,回來時已擁有了國大代表、中華民國全國總工會常務理事、候補立法委員、清浦社會局局長、清浦市政治設計委員會主任等等一大串令人炫目的官職,主要任務就是對付工運、學運,成了清浦市家喻戶曉的大人物。那幾年,清浦的三家報紙上,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的名字。郜先生回來,則是1949年的事了。是穿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裝回來的,一回來就接管清浦,當了清浦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委員。

和這兩位共過事的老熟人相比,他鄭少白這輩子真是白活了,那許多罪也真是白受了。1925年人郜先生的伙,革命了一回,落了五年的徒刑加一件綢布大褂。1930年入安先生的伙,二次投身革命,那可是已經成功了的國民革命,結果卻落下了一筆永遠還不清的良心債和七年的奴隸勞動。

革命真是對不起他哩!

1949年10月見到郜明時,鄭少白曾真誠地這樣認為。

1945年10月,站在歡迎光復的人群中,這念頭還沒冒出來,鄭少白也沒做出第三次投身革命的決定。那時,鄭少白根本就沒想到,國共兩黨馬上又會開戰,更沒想到共產黨會在短短三年之中打垮國民黨,獨得天下。因此,鄭少白堅持認為:他後來在東方機車廠發展黨員,領導護廠鬥爭不是又一次投機革命,而是看透了國民黨政府的反動腐朽,加之對革命烈士王三哥的愧疚,和對其子王涌的關心,才挺身而出的。

國民黨反動政府的反動腐朽是確鑿的。說別的地方鄭少白或許不知道,說東方機車廠他可太清楚了。接收大員們一進廠,頭一樁事是占洋房,搶汽車,接著就封倉庫。不但把在清浦的幾個倉庫封了,把東方廠設在上海、天津的倉庫也封了。封倉庫是假,盜賣器材是真,清浦的大員們盜賣清浦的機器設備,上海、天津的傢伙就盜賣上海、天津的庫存鋼材、機器。工廠在兩年中無法全面開工,幾千失業工人全靠領取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美國麵粉過活。

安忠良的社會局控制下的國民黨東方機車廠工會,也徹底暴露了自己的醜惡嘴臉。一方面,他們對廠方號稱代表工人,把分配美國救濟麵粉物資的大權牢牢抓到自己手裡。另一方面,又和廠方勾結,大肆貪污舞弊,把成卡車的麵粉、奶粉搗弄到黑市上去賣。把「救署」發給工人的布匹和一些其他必需的生活用品,大量地據為己有。

工友們被激怒了,開始秘密串聯,準備在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官員們下廠巡察時,進行請願示威,搞垮虎狼成群的黃色工會。那時,東方廠還沒有地下黨組織——原來倒是有兩個黨員的,請願鬥爭開始前幾個月,因黃色工會特務的告密被捕了。大伙兒只好把小涌和另外六個工友推舉出來做代表,領導這場鬥爭。

七人小組的第一次秘密會議是1947年3月的一個夜裡在鄭少白家開的。開之前,小涌鄭重其事地和鄭少白進行了一次深談,把共產黨的問題再一次提了出來。

小涌問鄭少白:「叔,你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員?我問過廠里許多老人,他們都猜你是!你自己也說過,1925年,你就是清浦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執行委員了,能不是共產黨員么?」

鄭少白想了半天,終於承認了,說:「我是……是民國14年,由郜明郜先生介紹進黨的,你爹也是那會兒進黨的。」

小涌說出了幾個月前被捕的那兩個黨員的名字,問鄭少白是否知道他們,是否和他們有過聯繫?

鄭少白搖了搖頭:「我和他們沒聯繫,他們沒找過我,我也沒找過他們。你知道的,小鬼子時期,我一直在閻王殿關著,廠里的變化那麼大,進進出出的人又那麼多,我不可能知道他們!」

小涌挺失望:「這麼說,你……你現在不算共產黨了?」

鄭少白想了一下:「這……這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小涌仍不死心:「那……那後來共產黨里再也沒有人和您聯繫過么?」

鄭少白眼睛一亮:「想起來了!聯繫過,這個,民國27年第二次國共合作時,郜先生來找過我,還送了一百塊大洋來,說要我繼續跟他一起干!」

小涌高興了:「那您老還是共產黨嘛!只是這幾年因為特殊情況沒聯繫上罷了!叔,您當年參加過全市的總同盟罷工,又是黨員,這回,您再領我們干吧!」

小涌當即把廠里的情況,黃色工會的情況,和七人小組秘密串聯的情況,正正經經向鄭少白說了。同時,也把組織全廠失業工友向救署官員請願示威的打算和他談了。鄭少白也失了業,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一聽到請願示威的計畫就興奮了,拳頭一攥,答應領頭干,而且同意小涌把第一次秘密會議安排到家裡開。

那關鍵的時刻,鄭少白變得很聰明,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號度過的許多不眠之夜又及時地記了起來,久違的政治鬥爭場面又——出現在眼前,以至於讓鄭少白錯誤地認定,自己從來就沒有脫離過政治鬥爭,更沒幹過什麼叛黨的事,他非但是個共產黨員,而且是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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