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這人我認識」,安忠良很難過,盯著證件上的照片看了好久,鏡片後面的凸眼睛蒙上了一層淚光,「真想不到他會墮落到這等地步!竟暗算我們同胞向東洋鬼子去請賞!」安忠良把那個盯梢者的證件和函稿扔進了火焰正旺的壁爐里,連同執委會的許多文件一起燒了,才又轉身把鄭少白按在一把牛皮蒙面的靠背椅上,說,「好了,少白,這事過去了,別多想了,人到齊了,我們開會吧!」

安忠良轉過身,兩隻手按著面前的案桌,單薄的上體向前傾著,濕漉漉的長頭髮掛到了顴骨隆起的臉頰上,兩隻凸暴暴的金魚眼微微上挑,越過金絲眼鏡的上框,打量著散坐在客廳里的二女五男七位執委:「諸位,情況十分緊迫!賣國的北京政府,反動的軍閥趙玉林終於撕開假臉具,和日、英帝國主義公然站到了一起。趙玉林的第三旅日前開進了清浦,我們在座每一位同志的頭顱都被標了價,罷工工友每天都在流血,情況相當嚴重!」

鄭少白側著身子,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愣愣地盯著安忠良的瘦臉看,緊張地等待著這個工團領袖和革命黨首領的進一步指令。他極希望這位首領能馬上把關於撤退的問題明確提出來,並作出決定。其實,事情很明白,工友們的肉胸脯根本擋不住趙督辦第三旅大兵的熱槍子。那位督辦大人可是殺人的好手,你敢硬拼,他就敢架連珠槍,這狗日的兩年前就用連珠槍對付過省城示威的學生。

「……然而,須說明的是:我清浦各界聯合發起的這場歷時一百四十八天的總同盟罷工,已經嚴重打擊了日英帝國主義在清浦的侵略勢力,有力地聲援了上海、青島、廣州的國民運動,已經獲得了空前偉大的成功!」說這話時,安忠良攥起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據清浦各行業工會負責之人報來的情況看,日英帝國主義在清浦工廠公司損失嚴重,大興紗廠、東方機車廠瀕臨倒閉,永康、永福二廠已在做撤退回國之準備。在這一百四十八天之中,我廣大工友,我各界國民給日英帝國主義分子製造的直接的資本利潤損失,當以日元數百萬計啊!」

坐在安忠良身邊的聯合罷工委員會副委員長郜明也將身子探到桌案前,插上來強調說:「更重要的是:此次國民運動,充分顯示了我勞工階級的力量,表現了勞工階級的獻身精神和革命熱情。三萬工友在這場反帝工潮中認清了帝國主義者和他們走狗的嘴臉,雖然流了一些血,也積累了鬥爭經驗。過去我們說:『世界是勞工的』,有人搖頭,說這是空話。今天,我要說:『清浦是勞工的』,想來不會有人再搖頭了吧?!這一百四十八天的光榮的鬥爭,是反抗帝國主義的大演習!當全民族解放的曙光籠在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掙脫鎖鏈向屬於自己的光明的世界迅跑的!這也是一個空前的偉大的成功……」

兩位革命首領都大講成功,不提撤與不撤的問題,鄭少白憋不住了,把脖子腦袋伸出老長,愣頭愣腦地問:「安先生,郜先生,你們快說說眼下吧!眼下咱們咋辦?方才安先生也說了,趙督辦的第三旅都開進清浦了,咱……咱總不能等著挨抓,挨……挨殺頭吧……」

郜明揮了揮手,打斷了鄭少白的話頭:「好,時間很緊,聽忠良兄說吧!」

安忠良鎮定自如地把掛在額前的頭髮向腦後一甩,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又把兩隻手按到了桌案上。「郜明先生說得對,本席也認為勞工階級在鬥爭中的光榮覺醒是我們此次成功的一大標誌。但是,這整體的覺醒並不意味著每一個勞工的個體的堅定!今夜跟蹤鄭少白的傢伙過去也是個勞工嘛,我認識的,他就墮落成了向帝國主義領事館討賞的走狗!而由各行業工團領袖們組成的聯委會中,也有人向警察廳和趙督辦告了密,要一個個賣掉我們的腦袋哩!」

「誰?」

「是誰?」

「怎麼回事?」

最先是鄭少白,隨即客廳里的其他執委也紛紛詢問。

安忠良搖了搖頭:「這人是誰目前還不清楚,只知道在座諸位每一位同志的姓名、住址和經常出入的場所,已被警察廳和趙督辦的偵緝隊掌握了!明天,唔,都下半夜了,應該說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他們就要分頭行動,進行全城大抓捕了!」

鄭少白的心頭「咯噔」一跳,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涼。乖乖,他和這一屋子人都被趙督辦和警察廳抓在手心裡了,眼見著要大禍臨頭了,這安忠良和郜明二位先生還有心思開會呢,還他娘的大談成功呢!也真難為他們能沉得住氣!

轉念一想,又覺著不怪。安忠良和郜明,唔,還有坐在對過的季伯舜都是鐵心的革命黨人,都是半年前從北京過來的大學生,是靠玩命為職業的。革命黨給他們發工鈿,他們自得為革命黨盡心負責(那時,鄭少白以為職業的革命黨人都拿工鈿)。他卻不然,他是東方機車廠的一名鉗工,得靠出力混飯吃,就是跑回了棗莊老家,也得到土地上刨食。儘管他也是革命黨,可革命黨從沒給他發過工鈿,他也從未指望他們發工鈿。他當初參加革命黨,是沖著安忠良和郜明這些斷文識字的人瞧得起他,能給他講故事。他自小喜歡聽故事。就沖著那三皇五帝到如今的花花綠綠的故事,他進了黨,和他們攪在了一起,走在大街上都覺著爽氣。後來再一看,往他們身旁聚的都是些好哥們,像永康廠的王大麻子王壽松,大興廠的吳銀林吳黑臉,都坐過警察廳的牢,被大伙兒敬得像個神。他便覺著自己也是半個神了。那工夫,大伙兒都不敢露臉,他沖著義氣二字挺身而出,在北京革命黨先生們和廠內弟兄們的幫助下,籌建了機車廠工團,被推進了聯合罷工委員會,又因著郜明的提攜做了執委會委員。在八個執委中,他是最年輕的一個。

進執委會之前,鄭少白就知道有革命黨一說了,極想進黨。安忠良、郜明他們卻不提。他便自己提,說是要和他們一樣做個黨人。郜明、安忠良、季伯舜三位先生都很高興,誇他有膽識,有覺悟,有頭腦。當下便問他,想進哪個黨?

鄭少白覺著問得很怪,革命黨難道還有兩個么?聽二位先生往細處一說,才知道,還真就是兩個哩。一個叫做國民黨,一個叫做共產黨。安忠良先生是國民黨里的人,郜明和季伯舜先生是共產黨里的人。這就讓鄭少白為難了,一女不好二嫁,一身不好二許,在這兩個都挺不錯的革命黨中選一個,就得慎重了。

鄭少白慎重地想了幾天,選定了共產黨。選擇的依據是:從人數上講,三個北京來的先生中有兩個共產黨,共產黨力量好像大一些,入伙總要撿大的入么。再者,共產黨里的郜先生故事講得好,比安先生講得好。尤其是從「山東交涉」到「五卅滬案」那一段,講得他直掉眼水兒。對了,對了,人家郜先生還會唱蓮花落哩,每晚都教他唱:「……記得前清道光年,事情就是鴉片煙。英國煙土到得齊,碰上欽差林則徐。燒了洋煙一聲喊,廣東開了一大戰……」品品那調兒,那滋味,能不入人家共產黨么?!於是,鄭少白就入了共產黨。

為怕國民黨里的安忠良先生不高興,入過共產黨,鄭少白馬上就跑到安先生那裡去解釋。安先生大度地拍著他的肩頭說:「少白老弟,入共產黨就入共產黨吧,其實入誰都一樣,兩邊拉的都是中國這輛車,都是為了打倒反動軍閥帝國主義列強,讓中國勞動大眾和全體國民過上好日子!」安先生的大度益發使鄭少白慚愧,鄭少白就忘了一身不二許的初衷,真誠地提出:「安先生,那……那我再入你一個國民黨吧!」安先生笑了,說:「傻兄弟啊,你入了共產黨,就是入了國民黨,你們共產黨早在一年多前就以個人的名義,集體參加我們國民黨啦!」

他回去問郜明先生,郜先生說:「是的,現在國共合作嘛,我們共產黨的確是都參加了國民黨。不過,這裡面還有區別。」郜先生給他擺了一大通道理,說共產黨是勞工階級的政黨,將來要搞社會主義,搞共產主義的,而國民黨的革命目標只是實現三民主義。共產黨目標比較遠大,而國民黨的目標不夠遠大。鄭少白聽得極是糊塗,儘管不住地點頭,心裡卻認為:這不都是一回事嘛,啥目標遠大不遠大的,只要是為窮哥們好,就都是好人,兩個黨就都是革命黨。

屋裡的八個執委都是革命黨,有共產黨方面的,有國民黨方面的,郜明先生是共產黨方面的大首領,安忠良先生是國民黨方面的大頭目。現在他知道了,認真地說起來,還是安忠良先生那黨的團伙大一些,安先生的官也大一些,安先生的黨管著郜先生的黨嘛,決定事情的必是安先生無疑。安先生只要一說到撤,他馬上就拔腿走人,決不能讓警察廳和趙督辦的惡狗活拿了……這麼一想,鄭少白就覺出了自己的荒唐:什麼共產黨、國民黨啊,只怕這個會一散,都與他沒啥關係了,就像看大戲似的,場子一散,誰還和誰有關係?!

問題是得撤,得趕快撤,別讓人家活拿了,人家天一亮就要全城拿人了!

謝天謝地,安先生終於談到了撤的問題:「……鑒於目前的危險形勢,鑒於本次總同盟罷工之實質性的勝利,我們兩黨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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