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四年。勞動、飢餓、口渴、疼痛、正午致命的炎熱,以及午夜刺骨的寒冷串通起來,夾擊本。每一天,他的身體都跟著一天的溫度變化熱脹冷縮,就像快要垮塌的路。他的牙齒變得發黃、開裂。他的皮膚上有了老年斑,他的鬍子參差不齊地遮住了他疤痕的下半部分。他整個人都變成了殭屍:他成了一具軀殼,雙手白如鬼魅,沾滿幹掉的砂漿,沒有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滿足基本生存需求的本能。
但他還不算死了。
他仍然一心想要打敗沃里斯,他開始自己默念帳篷圖書館裡看到的書(「咖喱粉、另一個活死人身上的組織、煮過的死人組織」),西斯科用關切的眼神看著他。藏在城堡里的小瓶毒藥還沒有試驗成功,本瘋狂地在自己的腦海中、在沙漠中尋找最後一味關鍵的配料。
城堡已經快建好了,塔樓和側塔高達四十英尺,連接它們的是本和西斯科小心細緻建成的矮牆走道。每天早晨,兩個人醒來後都會看到卡車上裝滿了他們今天工作所需的建材:木托梁、長角柱、鐵釘、梯子、柔軟的木楔、鍛鐵爐。煙人從沒試圖搶走西斯科的包,不過這位被困的探險家並沒有在包里裝什麼有用的東西,只有一些衣物、一個餐盒、一些迷迭香乾枝(西斯科會在特殊時刻用它們泡茶)、一些硬麵餅、一本《聖經》、半瓶酸敗的白蘭地、他的地圖和日記(有趣的是,他不願讓本看這些)、可以擊退無膚者的鹽,還有那條珍貴的睡毯。西斯科是在穿越了一片滿是食人水蟒的湖泊之後拿到毯子的,之後他又跟一個有著人腦袋的蜘蛛比劍。那是路為他選擇的路障。
一天晚上,兩人決定慶祝本的四十八歲生日。他們沒有日曆,就隨性選了一個日子,多吃了一點硬麵餅、喝了一口白蘭地,唱了一兩首歌來慶祝。本教西斯科現代音樂,西斯科則教給本幾首髒話連篇的水手號子。他們大聲歌唱,煙人就看著,和往常一樣,破壞氣氛。有難喝的酒壯膽,本站起身來,直接沖兩個煙人走去。
「明天,」他說,「我明天就要殺掉你們兩個混賬東西,你們什麼也做不了。」
它們忽視了他,接著盯著前方看。它們已經習慣了他的謾罵,免疫了。他殺不掉它們,於是它們讓他隨心所欲地誇海口。畢竟,它們想的時候,還是可以讓他閉嘴的。
本在不一樣的星空下開始在沙子里描繪他家人的畫像,那張在查克芝士餐廳用手機拍的照片,一家人在廉價的桌布旁湊在一起。他又在自言自語地講毒藥的事,這時西斯科輕柔地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桶里什麼也沒有,我的朋友。你得忘記這件事了。」
「不。」
「你什麼都試過了。這是高尚的舉動,但高尚也是有界限的。」
「還有最後一味,我找不到。我知道它就在那兒,它藏在眼皮底下,我就是不……」
他畫妻子的手時想起來,照片上,她的拇指尷尬地摩挲著同一隻手上的戒指。
她的戒指。
「西斯科。」
「啊?」
本指了指沙子中特蕾莎手的輪廓。
「這是你妻子,不是嗎?」
「她戴著她的戒指。」本說。
「你的戒指你試過,兩個都試過了。」
「我的婚戒是不鏽鋼的,我父親的戒指是銅的。」
「所以呢?」
「我妻子的婚戒是金的,西斯科。製作人在告訴我們,我們的桶需要金子,而我們有金子。」
他看了看西斯科的牙齒。煙人漫不經心地看著,西斯科向後退了退,從本身邊走開。
「我的朋友,什麼東西都不行的。」
「我們還沒有試完所有的東西。」本說。他像條飢餓的狗一樣,張開嘴。
「你不能拿我的牙。」
本站起來,在黑暗中走到工地旁邊,伸手拿出工具桶,在裡面翻找。西斯科跟在他身後,手握著劍鞘里的劍。煙人保持著距離,玩樂般看著他們倆,太陽開始在地平線上升起。
本在工具桶里找到一把手鉗,西斯科拔出了劍。
「西斯科,沒有別的法子了。」
「離我遠點。」
「拜託了,西斯科。求你了,你必須把它給我。」
「我的金子是我自己的。」
「把牙給我。」
他沖西斯科撲過去。西班牙人的劍捅了過來,但本躲過了,還抓住了西斯科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邊。本在身高和體重上都有明顯優勢,他把西斯科的胳膊扭過去,逼他放下手裡的劍。西斯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兩人都倒在地上,打著滾搏鬥。
「你不能拔我的牙!」西斯科喊道。
「我們永遠都離不開這兒了!你他媽還不明白嗎?!」
「這是我的!」
「我們要是死在這兒,金子還有用嗎,西斯科?我不能死在這兒!你是我的朋友,我愛你。但求你了,不要讓我死在這個破地方。求你了,想想上帝啊。」
「你都不信上帝!你個異教徒!」
「我是個好人。如果是我的牙,我會心甘情願給你的。」
西斯科停手片刻:「那你就這麼干。」
「什麼?」
「你是守信之人,不是嗎?你拔掉我的牙,我就拔掉你的。」
「可我的又不是金的。」
「給我證明你是個願意犧牲的人。讓我看看你為了向上帝證明自己,願意做什麼。」
本驚得眼睛都凸出來了,黃色的口水流到西斯科的袍子上:「那就,以牙還牙?」
「是的。」
「你發誓?」
「以女王的性命發誓。」
本不情願地點點頭。兩人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時,煙人飄了過來。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兩個鬼魂。
「別現在來,你們兩個渾蛋。我們倆在商量事呢。」
煙人往後退了一丁點兒,兩人握了握手。
「誰先來?」本說。
「我先,」西斯科說,「我能信任你吧?」
「當然。」
本拿起鉗子,鉗住了西斯科的金門牙。
「你必須動作快點。」西斯科說。
「我會快點的,」本答應他,「你想讓我給個信號嗎?還是想讓我直接幹了算了。」
「直接干……」
本抓緊鉗子,狠狠一扭,開始拔。西班牙人沒有吭聲,沒有尖叫,沒有哭,沒有呻吟。他雙眼盯著本,血從他的牙齦流出來,染紅了本已經在顫抖的拿鉗子的手。漫長的六十秒鐘之後,金牙取下來了。鉗子施加的壓力在那柔軟的金屬上留下了一些印記,本驚恐地扔掉了鉗子。
「我很抱歉,西斯科。」
西斯科冷靜地彎下腰,撿起沾滿鮮血的鉗子。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本。
他沒法大聲說出好了。他只是哼唧了一下,閉上眼睛,探險家走到他面前來,用鉗子鉗住了他完全健康的門牙。西斯科沒給本太多懼怕的時間,而這懼怕的過程甚至比拔牙更可怕。西斯科使勁一拽,疼痛立刻襲來,像聲音一般傳遍本的整個面部,深沉、尖銳,令人發狂。他能感到牙根在牙床內鬆動,深得像有布萊克維爾太太花園裡的番茄根那麼深,一個似乎無窮無盡的網路,通了電的導線暴露在外。
他對疼痛可沒有西斯科那麼高的容忍度。他發出的聲音都震動了沙子,他痙攣、扭動、大聲哭。結束時,他在地上躺了足足五分鐘,熱血還在往外滲,他用乾澀的舌頭舔著空了的牙床。西斯科用長繭的指尖摸著本的牙齒。
「現在你是個做過犧牲的人了。」
煙人飄過來,給他們扔下兩把鐵鍬。
「去你的。」本對它們說。
它們開始逼近他,他迅速起身,走向城堡。
「我開始幹活兒了!我開始幹活兒了!我們這兒沒密封劑了。幫個忙,去給我們弄點密封劑。」
其中一個煙人飄走了,另一個催促西斯科趕快開始幹活兒,跟著他走到了城堡的內部樓梯。本暫時落單,位置離內牆還很近,他迅速挪動松石塊,找到了他那個裝著少量毒藥的小瓶子。
他把西斯科的金牙扔進去,溶液發出明亮的綠光。
他迅速把小瓶子插進褲腰裡。煙人和西斯科已經從城堡底層回來了。本沖西斯科堅定地點點頭,他們有毒藥了。
他們又等了六天。午飯時,裝著配製好毒藥的瓶子仍然插在本的褲腰裡,他看到沃里斯來了,它那堅韌的翅膀展開來,一動不動,在風中滑翔,它根本就不需要扇翅膀。本請假去喝水,西斯科也請了。他們坐在沙子中,靠近那個裝罐子和種子的小洞。風呼呼鑽進本現在缺了一顆牙的缺口裡。煙人抬頭望天時,他掏出小水瓶,把裡面的東西倒進腌菜罐,看著腌菜罐里的毒藥也發出光來。然後他抓起棕色的種子,把它砸在地上。
沙子上出現了一個直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