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23 工作

黎明到來了,沃里斯用爪子抓著本飛在兩道白色的雲線之間——路,冰冷的空氣打在他臉上。他們飛在丘陵田野的上方,前方的加利福尼亞蜃樓遠處,是一片向四面八方擴散的無邊沙漠。本的雙頰和頜骨都在劇烈的風中被打得啪啪作響,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音。一小時後,他感到肋骨之間的軟骨快被燒掉了,本痛苦地倒吸涼氣,沃里斯漸漸降低,落在滾滾黃沙之中,把本輕柔地放在地上,本面前的一片鐵鏽色沙漠被用黃線封了起來。

那片地是方形的,大概佔地一英畝。方塊的左邊有三十個木托盤,每個上面都擺著金字塔形狀的白色硬石。方塊上方有兩團小黑雲,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跟沃里斯的瞳孔一樣白,沒有嘴巴,那是兩個煙人。

本捂著他的肋骨,在沙漠的地上痛苦地呻吟,卻沒有人理他。疼痛像穩定的電流一般,傳遍他的全身。沙子因為晚風的吹拂,還很涼爽,但太陽已經愈來愈烈了。很快,沙漠就會變成大烤箱。目之所及,沒有任何生物,也沒有任何植物:沒有仙人掌,沒有灌木叢,沒有蠍子,也沒有響尾蛇。這裡只有一個大型烤爐,只是……

還有路。這片沙漠的另一邊,本看到沙地中有兩條平行線,跟在科特郡時一樣。這還不算完:那兒還停著一輛卡車。一輛漂亮的紅色大卡車,車頭很高,輪胎有肋眼牛排那麼厚。後車廂里裝著幾十袋水泥灰,壓著後車廂,幾乎壓得前車輪要翹起來了。卡車和路就在那兒,等著本。

但他還不能擁有它們。

煙人的身體中延伸出黑色的霧狀偽突起,讓它們可以抓住實物。它們把一把鐵鍬和一把鎬扔在本腳邊,還有一雙工靴。本站起身來,把身上的包卸下來,拿起鐵鍬,朝沃里斯扔去,沃里斯毫不在乎地躲了過去。

「下地獄去吧!」本尖叫道。

沃里斯歪歪腦袋,盯著本,又一次露出好奇的神情,像一個做解剖的醫生。沃里斯沒有說話。它用它的瞳孔侵入本,從他的眼睛進入,劫持他的視神經,把信息直接傳輸進他的大腦。

你怎麼知道這兒不是地獄呢?

這是沃里斯留在他腦海中的想法。它摘下一隻黑色手套,露出長得離奇的蒼白手指,手指尖像剛煉好的鐵一般通紅。沃里斯指指方塊,再指指本收到的工具。

「你想讓我幹嗎?」本問道。

沃里斯又指了指它拎著本飛過來的地方,然後把鬼魅般的手指向上方,畫出一道向上的軌跡。

「你想讓我給你建一座城堡?」

沃里斯點點頭。

「就這兒?我一個人?這不可能。我怎麼開始呢?得花好多年啊。」

沃里斯聳聳肩。

「拜託了,不要。我不能。」

但沃里斯忽略了他,指了指兩個煙人。它們是沃里斯的守衛,它們負責項目監工。本不能離開工地,直到城堡建成,即使卡車和路就在不遠處誘惑著他。

「我要是給你建這座城堡,你能把卡車給我嗎?」本問道。

沃里斯什麼也沒說。它只是伸展雙翅,飛走了,不過不是飛回城堡去。它直直地飛過了卡車和路,消失在西方,或者大概是西方吧。

煙人仍然飛在上空中。本從包里拿出他的帳篷,在工地旁將其撐開。煙人並沒有要沒收它的意思,也沒有來搶他的包。他背著包鑽進了帳篷圖書館,喝了一瓶水,撕開一件白T恤,把布裹在他疼痛不已的肋骨上。他盯著包,對付沃里斯的毒藥還裝在腌菜罐里,他的種子袋子也在。他得把這些藏起來,但不能藏在這兒。

煙人從帳篷入口處探進頭來。其中一個拿著鐵鍬和鎬,另一個拿著一條帆布褲和一件純白上衣。

「你們想讓我現在就開始?」本問它們。它們上前來,伸手捧著工具和衣服。他沒有接過兩個幽靈遞來的東西。

「給我一點時間,」他說,「我考慮考慮。」

煙人們可不想聽到這種話。它們把工具扔下,俯衝向下,撲在本身上,把他按倒,用發著鹵鎢燈光的雙眼灼燒他的視網膜。其中一個舉起積雲拳,砸在本臉上。灰塵溢滿他的鼻孔和嘴,跑進他的嗓子眼裡,像滾燙的膽汁一般。他無法呼吸。他的鼻竇快要被燒壞了,好像鼻子里有真正的火焰通過。

「好了!好了!」他喊道,「我去干!」

煙人從他身上起來了。他大口吸著帳篷里的新鮮空氣,咳出粉塵來,他咳個不停,像是患流感的冬日早晨醒來時那樣。他簡直要把自己的內臟都全部咳出來了。煙人看起來毫不在乎的樣子。它們把衣服扔在他身上,看著他穿衣服。

本來到帳篷外,舉起鐵鍬,開始挖鬆散的沙子。連續幾個小時,他把挖出來的沙子在繩子外堆成高坡,然後在強風吹來時失落地看著一部分沙子掉回小坑裡。他還得這樣挖好幾英里,也不知道要挖多深,才能挖到基石。布萊克維爾太太花園裡的工作相比之下就好得多了。

第二天,他又挖了一點。一隻沒有皮膚的手從地下伸出來,抓他的腳踝。另一隻鬼怪的手冒出來,很快,一整個無膚殭屍就從沙漠里鑽出來:一塊會走路的怪誕腐肉。它的雙眼向外凸,它跟著本,把他追到了帳篷里。本去裡面取了一袋鹽。它都已經追到離帳篷口僅十英尺的地方了——身上滴下滾燙的黏液,暴著青筋的腫大雙手向本伸來——本沖它撒了一把鹽,聽到它痛苦地呻吟。它的肌肉開始萎縮、血管變硬。它鼻樑處白色的軟骨化成了石頭,暴露在外的可怕頜骨合了起來。幾分鐘後,它就成了地上一團沒有生命的肉乾。

煙人把它弄走了。

那並不是本需要對付的最後一個無膚者。每過幾天就會冒出來一個,攻擊本,它們就像黏土做的人體標本突然活了過來,皮膚組織全無,只留下駭人的人體結構暴露在外。

幾周時間過去了。每天早晨,煙人都會帶著工具,在黎明闖進本的帳篷,把他趕進煎鍋一般的炎熱沙漠。他會在頭上綁一件上衣,以遮擋陽光,然後立即投入工作,休息時間只有非常短的午餐時間。煙人會給他遞來一盤灰色的肉,加上溫熱的土豆塊,他一吃完,它們就會馬上趕他回去工作。他要是每一口之間隔的時間太長,他就會被撒一把黑色灰塵。

他的進展非常慢。他經常會挖到大石塊,必須用鎬把它們敲碎。他的背很痛。他的雙臂成了馬鞍上的皮革。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出現了巨大的暴晒水皰:棕色的包,裡面滿是滾燙的膿。他的眉毛上方會攢下很多汗,滴下來,刺痛他的眼睛,到了下午,幾乎就是盲著在挖了。紅沙在陽光下燙得像燃燒的煤炭。風刮起來時,本就只能任狂風蹂躪。

每隔三天,沃里斯就會從工地正上方飛過,從不落地。它只是從西邊的天際線飛回城堡酒店,三天後再飛回去。本記下了這一規律。每次沃里斯飛來時,本就在地面上沖它喊髒話,罵它,像是心懷不滿的員工衝上司發脾氣。

煙人沒有剝奪他的帳篷,於是他夜裡就能睡在軟軟的白色床上,在糾正過的現實中夢遊:輸掉的橄欖球比賽成了勝利歸來,他遭遇過的車禍從未發生,糟糕的約會變得順利。

不過,他再沒見到他的家人。他們被藏起來了,即使他向天祈求,再讓他看一眼。蓬鬆的毛絨狐狸和手印紙還放在他床的另一邊,他每天晚上都要哄它們睡覺。

一天,他在坑裡找到一塊鬆動的石頭,把它裝進了口袋裡。後來他回到帳篷里盯著石頭看,他要是盯得足夠久,就能看到雙眼。

「皮特。」

那以後,他晚上要哄睡覺的又多了這塊石頭。他先吻一下石頭,再摸摸它的頭頂。他閉上眼睛,就能感到手指穿過皮特大腦袋上濃密的頭髮。

幾周成了幾個月。本在本子上畫了太多天的記號,已經快把紙用完了,而紙太珍貴了,不該浪費在記天數上。他把記過天數的紙放在地上,開始在硬木地板上繼續做記號。記號已經有數百個了,也許還要更多。但是他有每天必做的事,來保持精神健康。況且他知道他會熬過這段日子的,他還有未來。他會變成螃蟹,遇到年輕的本。他還有路需要走,這很重要。

卡車和路太近了,近到讓人心痛,但本把搶卡車的念頭消滅掉了,因為他沒有辦法轉移煙人的注意力。它們從不睡覺,從不。有時候,本在夜裡醒來,它們就在他的帳篷里,盯著他,安安靜靜的。本沖它們扔鞋子,它們還是飄在空中,也不閃避。

他的手上長出了厚厚的繭,皮膚因為暴晒變得發紅。他的指甲蓋變得如石英般堅硬,指甲根部積攢了數月的猩紅沙和土。很快,他就發現整個人的脾氣都像長了繭。他已經不會對什麼事覺得驚訝了。他也不覺得什麼事對他有影響,甚至不去對抗無膚者了。他不會再縮成一團哭,想狗臉歹徒,想兇惡的口魔。他正在把自己包裹在一個硬殼中。

煙人會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帶來更多水和食物。他的肩變寬了,在他身上停一輛車都沒問題。即使他被奴役著,也並不反感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感覺到自己更強壯了,面對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