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5 深坑

他沒有了日夜的概念。他唯一的光源就是火把,要是盯著火焰時間夠久,火焰周圍的一切就會變成明亮的白光,而火焰本身會變成一個黑點,嚙噬他的大腦。

他青春期的時候有過抑鬱的經歷,關於抑鬱,最可怕的就是他能感覺到抑鬱的襲來。他能感到恐懼飄來,彷彿一股微風從破窗吹進來。他只要感受到一絲絲無助,就知道還會有更多的到來,他無法阻擋。要是抑鬱能化成人形,肯定得頂兩個費爾蒙娜,魅力度也會跟她不相上下。他無法抵禦,而那個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去嘗試。抑鬱有誘惑力,它逼得你不再在乎。他太容易被它擊垮了,當然,這樣會反過來加重他的抑鬱。

本的母親與特蕾莎一樣,是當地一家醫院的夜班護士。她的工作就是絕望,當抑鬱襲擊本時,她可以看出來。他看上去與她在醫院等候室里那些怕極了的家屬別無二致。有時候,她上完十二小時的班回家,他已經上了床。她就會拉著他的手,就那樣握著,沒有言語,沒有命令。有時候她會順他的頭髮,用手指輕撫他的脖子。這樣通常就能把他從床上喚起來,肩上仍然架著抑鬱,去上學。

每天三次,費爾蒙娜來到洞口,打開門,給他扔些火雞腿和水。他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她來的時候。她要謀殺他,吮他的骨頭,可至少她還挺歡快,甚至有點鄰居般的溫暖。

第七天,她打開門,低頭看看他。

「你怎麼樣?」她問道。

「不太好。」

「跟我講講。」

「我頭疼,膝蓋也疼。我想我的家人,雖然我知道你嫌家人無聊。」

「不,不。我理解。你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死,想念家人再正常不過了。」

「對啊,可不。」

「給我講講他們,你的家人。」

「好吧,我的妻子是個護士。」

「挺高尚的職業,上帝保佑她。這工作可不輕鬆。」

「呃,我女兒很愛狐狸。」

「噢,我打賭,她肯定是個小烈性子。等等,我有東西給你。」

她沒關門,本試著爬洞壁去夠門。這一周有食物,可以休息,他強壯了一些。他的手也結痂了,但還是不好使。向上爬了四步之後,本沒抓穩,掉到了地板上。費爾蒙娜又從底部的小門探進腦袋來。

「你在逃跑?」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勁兒攢回來了,你很快就能準備好了。來……」

她丟下來一隻狐狸毛絨玩具。狐狸胖胖圓圓的,像只沙灘球,有兩隻耷拉的小耳朵、四隻團成球的小爪子。黑暗中,他能看到狐狸在沖他微笑。芙洛拉肯定會喜歡這樣的狐狸。她晚上睡覺時就抱著一隻,她的床上還有七十五隻毛絨玩具,每一隻都有特定的位置。她睡覺時簡直是被一支希臘戲劇合唱隊盯著。本把狐狸抱在胸前,哭了起來。

「謝謝。」

「不客氣。」

費爾蒙娜關上了門。他又躺回到地板上,閉上雙眼。火炬所造成的白光在他的眼皮後愈拓愈寬,閃得明亮。

他睜開眼時,躺在醫院的滑輪床上。他身上蓋著廉價的薄床單。你怎麼跑到這兒來的?你剛剛不是還在山洞裡嗎?山洞?什麼山洞?沒有山洞。你不知道你在哪兒嗎?你在里奇維尤醫院。明尼蘇達州,里奇維尤。

他坐了起來。他手上沒有傷疤。但手上為何會有傷疤呢?你從不會割傷自己的。你三十五歲,身體非常健壯。

房間另一邊,站著一個肥胖禿頂的醫生,穿著白大褂,在一張桌子旁整理小文件袋裡裝的東西。他沖牆那邊看了一眼,看到一排不鏽鋼門,每一扇的大小跟烤箱門差不多。

我知道這是什麼房間。

醫生轉身看著本,一臉驚訝。

「啊!你醒了。很好。現在你能確認身份了。」

「確認身份?」

「是啊,當然了。你還沒過來看他一眼呢,對吧?」

「嗯,我還沒看。」

「過來吧,我帶你去。」

本站起身來。他穿著西裝,但沒打領帶。醫生揮手讓他到桌旁,給他看幾件被燒焦的物件,放在一塊布上:一枚金戒指、一塊手錶、一雙焦了的鞋子。

「你認得出這些物件嗎,本傑明?」

「認得出。」

「這些是你父親的嗎?」

「是的,是他的。」

「你想看他的遺體嗎?」

本搖搖頭:「我覺得還是不看了吧。」

「就看一下,看看他的牙齒。幫幫我嘛。」

「我不能……別……」

「你不想來這裡,對吧?」

「不想。」

「沒關係的,誰也不想來這地方。」

驗屍官走到一扇不鏽鋼門前,打開了門。本感到一陣寒霜般的風從冷凍箱里吹來。醫生伸手進去,拉出滑動鋼托盤。屍體上蓋著藍色單子,兩隻焦黑、掉渣的腳從前面露出來。腳趾幾乎全碎掉了,都快不夠掛信息牌了。

「你想看屍體全貌,還是只看臉呢?」

「臉。」本說。驗屍官伸手拉起蓋布的上角,把它掀起來。本做好心理準備,跟迎接一記拳頭似的。

他父親的頭已經完全炭化了,只剩下焦黑的骨頭。有幾根頭髮倖存下來,但老人的臉已經完全被燒沒了。他的牙齒是唯一仍然可辨的特徵,一口發黃、沾滿煙漬的牙齒間,一顆門牙依然白得閃亮——鑲的假牙。

「怎麼樣?」驗屍官問道。

「蓋上吧。」

他按照本說的做了。

「是他嗎?」

「當然是了。」

「他在火焰中沒多久就去世了。嗑藥嗑太嗨了,正在吸的煙從手裡掉下來了……應該沒有痛苦太久,希望這能給你些安慰。」

「謝謝,算是安慰。」

「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不知道。」

「沒關係的,覺得高興並不是壞事。你現在蠻高興,對吧?」

「別替我說話。」

「他確實是個大渾蛋,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還記得他離婚後買的那艘船嗎?那艘差勁的船?」

「記得。」

「記得那些『釣魚』之旅嗎?你總求你媽在醫院調班,你就不用去釣魚了。他讓你去那艘破爛的波士頓捕鯨船上做日光浴,而他喝了一罐又一罐施密特啤酒,把易拉罐扔進霍爾斯特德灣里。那老傢伙從沒把釣鉤扔進水裡過。」

「我們從沒釣到過任何東西。」

「他總會帶他那些品行不端的朋友去,記得嗎?那些總是精疲力竭的人,還有離婚的,每天一過中午十一點,就開始在弗萊徹勛爵酒店裡酗酒。你最恨那艘船了,對吧?」

「對,我特別恨它。」

「你可以高興的,本傑明。即使他什麼也沒為你做過,你還是給自己創造了完整的生活。你靠自己掙錢上完了學,找到了工作,成了家。這一切都是你和你媽媽努力得來的。你得到了他本應給你的一切。可他還是要求你去見他,去他那間在蒙德的破公寓。你高興這一切都結束了,是正常的:他終於不礙你的事兒了,你終於可以好好繼續你的生活了。所以你才一直沒來看他的屍體,沒去他的追悼儀式,對吧?你一直期盼著他的死。」

本哭了起來:「是的。」

「你心裡希望他會死。」

「是的。」

「你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如釋重負,對吧?」

「是的。」

「沒關係的,非常正常。」

「不,這不正常。」

「你對悲痛的胃口就像牛的瘤胃,本傑明。你有許多小空間,來容納巨量的悲痛和憤怒,對吧?」

「是的。」

「告訴我:這些空間如果都空著,你會怎麼做?你難道不累嗎?一直這樣把所有事情都裝起來,再不過問。」

驗屍官拿起一把手術刀。

「你在幹嗎?」本問他。

「咱們來清理一些空間嘛。」

「離我遠點……」

「咱們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悲傷從你身上剔除。」

驗屍官拿著閃亮的刀子,向本的小腹衝來,刀子戳進了他的肚子里。沒有疼痛,只有一種超然的放鬆,一切都變得鬆弛。他的下巴鬆開了,他的肌肉放鬆了。他吐氣,彷彿這是他所呼的第一口氣。

他醒來時,在費爾蒙娜的洞里。地板上,離他三英尺遠的地方,有一塊焦黑的東西。他伸手去拿,是一枚戒指。是他父親的畢業戒指 ,上面還粘著炭灰。他把灰擦掉,滿是斑點的銅戒指在火炬光中反射出朦朧的光。他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上。

他聽到門上的小門打開又關上。

「噓!」

「誰啊?」本問道。

「是我,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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