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3 山

本從沒穿過帶鞋釘的鞋子。這種鞋穿起來很嚇人:尖利的鋼釘、硬橡膠帶子,彷彿在你的腳上綁了一隻蜘蛛。他把鞋子穿在他的靴子外面,從救生艙上走下來,船擱淺在一處冰冷而多石的灰色海灘上。下船之前,他從救生艙的緊急物資中拿了一把信號槍、一個手電筒,還有一個急救包,裝進背包里。

他能看到海灘的另一邊,一條冰封的路穿過常綠矮樹叢,延伸到山上去。他用得上這雙釘子鞋,還有斧子。這些東西會落到他手裡都是有原因的。那個什麼製作人準備得相當充分,幾乎跟他的妻子一樣做得面面俱到。對特蕾莎來說,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本若是走進一個房間,看到地板上擺了一堆臟衣服,他就知道特蕾莎肯定是特意放在那兒的:要麼是準備拿去洗,要麼就是要捐到慈善二手商店什麼的。在他的家裡,任何看起來不對勁的東西,都是有正當原因的。她是個謀劃家,智慧超乎年齡。她是個從不拖泥帶水、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的女人。

「你想幫我去探探路嗎?」他問螃蟹。

「什麼意思?」

「你先去前面看看,回來給我報告情況。」

「我為啥要那麼做?」

「反正又沒人會注意到你。」

螃蟹擠了擠小珠子一樣的藍眼睛:「沒人會注意到我?天哪,我可不確定。也許我每天都要對付的成百上千的獵食者中會有那麼一個逮到我呢?鳥啊,章魚啊,黃貂魚啊,海龜啊,水獺啊,其他螃蟹啊什麼的。哦,對了,還有人類呢。你不知道人類也吃螃蟹嗎?你沒看到剛剛氣墊船上的自助餐嗎?你還想吃來著,你個大渾球。沒錯,我覺得我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不起眼,兄弟。我成天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又不是因為好玩。」

「你說得對。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我現在沒直接跑回海里,丟下你一個人在這海灘上孤零零的,是你運氣好。」

「哦,你為什麼不啊?」

螃蟹沉默不語。

「螃蟹,為什麼啊?」

「我沒必要跟你解釋。」

「嘿,我可沒有盤問你的意思啊。」

「還想烤我? 又是一種人類吃螃蟹的方法。感謝提醒啊。」

「我不是要……傷害你。」本解釋道,「我只是想體諒你而已。」

「沒什麼好體諒的。我是只螃蟹,你是個蠢人類,我只是喜歡看你被這世界戲弄,這跟我所習慣的事不同。平時我看到人類,他們都是在拿著漁網或者黃油塊等我,要不就是哪個熊孩子想把我扔到桶里,用棍子戳我。」

本現在感覺糟透了:「你要是想的話,就在這兒留下吧。你不需要跟我去的,我可以回來啊。」

螃蟹坐在後腿上:「路可不會引你回來。至少,就算它引你回來,也不會那麼快。」

螃蟹開始沿著路往前走,濕透的石頭消失了,矮樹叢中出現一條冰道。本跟在它身後,從背包里掏出一些水和餅乾。他們走過了樹叢最茂密的部分,本聞到一種難聞的氣味兒——腐屍味兒。走在本前面幾英尺處的螃蟹已經走過了樹叢,又折返回來。

「別看。」螃蟹說。

「為什麼?」本問道。

「別看就是了。」

「前面有什麼東西?」他已經有了猜測。

「我就是說,我要是你的話,絕對會緊閉眼睛。」

「前面是有死螃蟹嗎?」

「不是。對我來說是好事,對你來說是壞事。」

本接著向前走。氣味越來越重,很快就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他閉上眼睛,用鞋釘來摸索路。他踩到一個粗圓筒狀物體。鞋釘陷了進去,這東西發出了噴涌的聲音。

「螃蟹,」本問道,仍然閉著雙眼,「我還在路上嗎?」

「在。」

「我會想知道我踩的是什麼嗎?」

「不想。」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又是一件粗而軟的物體——比之前那個要更粗。他把另一隻腳上的鞋釘從剛剛的腐臭物件中拔出來,接著又這樣走了一百英尺,一直踩著這樣的東西,費勁地把鞋釘拔出來,然後繼續踩進軟而多肉的東西里。路一點也不平坦,有時候他會踩到硬物,向前滑過去;有時候他還會踩到像保齡球一樣又粗又圓的東西,失去平衡。這是泥巴。泥巴、棍子、石頭,僅此而已。

他一直閉著眼睛,這樣走路的困難程度比他想像的要大。他緊鎖的眉頭都累了,他的眼球渴望空氣的撫摸。難聞的氣味侵襲著他,他解開臉上系的圍巾,側身嘔吐。

「當心點!」螃蟹喊道。

「抱歉。」

「下次記得提前警告我就行了。」

「明白了,還要走多久?」

「還沒完呢。接著走。」

泥巴、棍子、石頭。泥巴、棍子、石頭。泥巴、棍子、石頭。他掙扎著走過去,終於感覺到鞋釘再次碰到了堅實的冰面。又走了幾步之後,他就遠離了山腳下的驚悚。

但他的跋涉剛剛開始。本終於睜開眼睛時,看到路急轉直上。大概再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徹底垂直向上了,沿著陡峭的崖壁,接著環繞著山蜿蜒盤旋,進入半山腰上一個大洞口。他坐下,打開背包,又吃了些布萊克維爾太太給的牛肉燉菜。他現在需要蛋白質,可他遠離山腳下的那股惡臭還沒多久,這時候大口吃肉真是不舒服。

他站起身來,盯著懸崖看:懸崖有二百英尺高,完全由冰構成,這些冰是經歷過融化、滴下來,接著再次被凍住的,凍成了粗冰柱,這看起來倒有些像溶洞內部。他還從沒攀過懸崖壁。過去的三天證明了,本算不上合格的戶外運動員。他不會航海,他不會紮營,他不會攀岩。顯然,他這一輩子大多數時間都在為消費者打造的,附帶產品、服務的環境中度過。幸好,通常他這個年紀,不管申請什麼項目都沒有人問他的愛好,不然他可就要對那個空格無所適從了。

破冰斧是種美麗而駭人的工具。它們的把手都是由強化鋼製成的,漆成明黃色,還有凱夫拉材質的背帶,末端還有安全鉤,可以掛在他的外套袖子上。他可以用短的那端敲冰層,然後把爪子埋進敲出的洞里。

他開始往懸崖上爬。他知道該先把腳踩在冰上,讓下半身承受大部分體重,可他向上爬了二十英尺之後,胳膊還是凍僵的。他的上身力量仍然沒有蘇醒,他受傷的手在尖叫著讓他停下來。螃蟹毫不費力地在他旁邊走著,停下來等他。本看它的臉色難看極了。

「怎麼了?」螃蟹問道。

「沒什麼。」

「我跟你們人類比,優勢少得可憐。你就別計較這個了。」

「好吧。」

他在爬的路上經常停下來,但停下來也沒法好好休息。他能感到腳趾在滑開,只得狠狠地踩靴子,希望鞋釘能牢牢扎在懸崖壁上。爬了五十英尺後,他向下看了一眼,看到他之前所穿過的腐爛屍塊:四肢、頭顱、骨頭、軀幹,沒有一具屍體是完整的。這些東西都是哪兒來的?他們是怎麼死掉的?是剛剛在收音機里跟他通話的女人乾的嗎?

「天哪,螃蟹。」

「你幹嗎要回頭看?剛剛閉眼閉了那麼久都白費功夫了,傻子。」

他看到矮樹林的那邊,海浪捲走了救生艇,那艘橙色的小船就這樣被帶走了,彷彿它只不過是一隻漂遠了的浮標。他把臉緊貼在山上,一心想與山融為一體。

他還記得他上一次爬山。那時他才五歲,在南達科他州。他爸說他們要去徒步。實際上,他把本帶到了大黃蜂山去,那座山跟本現在爬的懸崖幾乎一樣陡峭。那山上還有嵌進山中的鐵腳蹬,說是為了易爬,可爬起來一點都不易。年紀尚小的本一路都在尖叫,他母親只是沉默著發怒。本的父親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擔憂,那老傢伙總能輕易扭曲現實。他可能還會說,一切都非常好,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即使事實根本相反。

本的雙臂還是火辣辣地疼。他的脖子也有一處扭了,疼痛從那裡傳開來,直抵他的手臂,痛得讓他差點鬆掉了手中的破冰斧,他的膝蓋也開始疼了。他渾身都不舒服。他所經歷的劇痛讓他對自己身體的構造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大塊肌肉之後所躲藏的小塊肌肉,關節、小關節、指尖中複雜稠密的神經網,承受不了太多壓力的小筋腱。這次徒步之前,他享受著美妙的無知,對身體中的這些部分毫不知情,也從未注意過,這些部位在他的一生中都陪伴著他,安靜和諧地運作。

但他現在注意到了。手套里,他手上的傷口開裂了,血順著他的外套袖子流下來。稀薄的大氣環境中,他還真需要那些血液。這血現在很重要呢。

他開始有些暈了。爬到一百五十英尺的時候,他的身體要垮了。他的每塊肌肉里都溢滿了乳酸,嚙噬著肌肉纖維。他每走一步都要發出震耳欲聾的咕噥聲,他上不去的。他要掉下來了,這一次,他不會安全地降落到什麼有魔力的度假海灘上的。他會落到他心裡清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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