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肖太平從白二先生嘴裡得知了錢大人對自己的非凡興趣之後,最初是有些緊張的。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先跟著煤船逃到江南避風頭。白二先生不贊同,道是章三爺和曹八斤已死了多年,那份「反賊自供狀」又沒落到官府手上,錢知縣只是亂詐而已,不逃也許沒事,逃走反會讓錢知縣生疑。肖太平想想也對,便靜下心來看錢大人咋著把這出拿賊好戲唱將下去。錢大人卻也狡詐,四處嗅著,沒嗅到獵物的氣味,便沒把這出好戲往死里唱,戲路子一改,抓住了倒霉的王大爺貓玩耗子似的反覆擺弄,竟還在無意中成全了肖太平。

王大爺的親兄弟王二爺找到肖太平窯上時,肖太平真吃了一驚,一時間竟不敢答應用現銀買下王家窯。倒不是怕王家族人找後賬,而是怕這窯買下後,捻案發作,自己想帶著銀子逃走都做不到,會落得人財兩空。可肖太平卻又太愛王大爺的窯了,想了兩天,心一狠還是買下了。買下就想,這一回真不走了,就算錢大人要唱捻案的連本大戲,他也得陪著唱了。和錢大人三年相處下來,肖太平自認為是看透了錢大人的,只要價錢公道,錢大人連親爹都敢賣——了不起再和錢大人做筆買賣就是。

果不其然,王大爺死後沒多久,錢大人就到橋頭鎮來找肖太平了。錢大人一反常態地熱情,不要肖太平請酒,卻要請肖太平吃一回酒——還是花酒,在玉骨兒的暖香閣吃。說是吃花酒,錢大人卻又不要姑娘們陪,連玉骨兒想留在房裡給錢大人倒酒,錢大人都不許。肖太平裝糊塗,說是錢大人最喜嘗鮮,要玉骨兒找個沒人動過的俏姑娘來陪錢大人。

錢大人這才話裡有話,把吃酒的目的說破了:「……啊呀肖老弟,咱今日可是要談一樁天大的買賣呢,除了你我兄弟,誰也別在跟前最好。」

肖太平笑問:「大人,這天大的買賣到底有多大呀?」

錢大人說:「你老弟先喝酒,咱酒過三巡再說不遲。」

於是,喝酒。

三杯下肚,錢大人說話了:「肖團總,你問我這買賣有多大?我這麼說吧,鬧不好得搭上咱倆的身家性命哩。你說這買賣能小了么?」

肖太平不動聲色地笑道:「大人開玩笑吧?你做你的七品知縣,我做我的煤窯窯主,大家活得好好的,咋會搭上你我的身家性命呢?哎,肖團總是咋回事?」

錢大人用筷頭點著肖太平,更明確地喊起了二團總:「二團總,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和你都說到了這地步,你還和我裝糊塗!」

肖太平說:「我不是裝糊塗,確……確是不知道出了啥事呀。」

錢大人火了,桌子一拍:「好,好!你既這麼說,今日我就不和你談了,咱明日大堂上見吧——本縣原倒以為你肖某懂道理,把你看做體己兄弟,叫你到暖香閣來談,就是想談得好些,別撕破了兄弟間的臉皮……」

肖太平這才認真了:「哎,錢大人,您彆氣,是不是誰誣了我什麼?大人您說清楚,也……也好讓我心裡有數嘛!」

錢大人嘆了口氣,添油加醋地把王大爺的話複述了一遍,道是自己如何為肖太平擔心著急,竟頭一回枉了天大的法,給王大爺用盡酷刑,才逼得王大爺改了供單,認下了誣罪,救下了肖太平。

肖太平忙向錢大人道謝,很懂道理地說:「大人,就……就沖著您給兄弟辯誣,兄弟也得謝您一千兩銀子——大人您千萬別推,這是兄弟的一點心意……」

錢大人不接肖太平的話頭,卻說:「捻亂可是僅次於長毛的經年大亂呀,捻黨餘孽案可是驚天欽案呀,為你肖團總,我可真是押上了這捐來的七品知縣,還押上了身家性命哩。」

肖太平說:「兄弟若真是捻黨二團總,大人可不真是把啥都押上了!」

錢大人冷冷一笑:「肖團總,你還真以為王西山誣了你?」

肖太平也綳起了臉:「可不就是誣了我么?!」

錢大人點點頭:「這麼說,你肖團總是不領本縣的人情嘍?」

肖太平直擺手:「這可不是!兄弟咋敢不領大人您的情呢?您為兄弟我辯了誣,省卻了兄弟一場招惹官非的大麻煩,兄弟自是不敢忘記的。大人眼下若是手頭緊,就說個數,即便謝大人兩千兩,兄弟也……也沒二話。」

錢大人捏著下巴沉吟著。

肖太平以為錢大人在考慮他開出的價碼,心裡已定下許多,還作好了進一步退卻的準備,打算在錢大人開口討價還價時,再給錢大人加上一千兩。

卻不料,一向熱愛銀子的錢大人這回仍是不談銀子,只問肖太平:「哎,肖團總,你倒說說看,憑本縣我問案的能耐,真就問不出個捻黨餘孽案來么?」

這話冷嗖嗖的,讓肖太平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大人,這……這是什麼意思?」

錢大人說:「什麼意思?你肖團總想呀,本縣要是讓巡防營的官兵把侉子坡一圍,把那些講侉子話的男人都帶到本縣大堂上去過過堂,好好修理一通,再費點精神,把十幾套刑具也動上一動,不敢說多,十個八個具供的侉子大約總還找得到吧?啊?」

這個錢大人簡直是天生的魔鬼。肖太平知道,錢大人真要來這一手,別說十個八個,只怕八十個具供的弟兄都能找到。光緒八年的侉子坡已不是同治七年的侉子坡了,曹團的窯工弟兄再不會護著他這個發了大財的二團總,倒是會趁機拼掉他這個大窯主的。

肖太平想到的,錢大人自然也想到了。接下來,錢大人話說得更明白:「肖團總呀,侉子坡本縣可是親自去過的呀,真是個窮氣薰天的鬼地方!滿坡光屁股的窮小子,聽說有些女人都沒遮羞之布。本縣站在坡上就想了,要是本縣發發善心,對那幫窮急了眼的侉子們說,本縣只辦首惡,一般窮侉子非但不辦,還給願做干證的窮侉子每人發上個三五兩的賞銀,哎,你說還問不出一兩個二團總來么?不至於吧?啊?」

肖太平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錢大人很滿意自己訛詐的效果,不再多說了,扮出一副笑臉,端起酒杯道:「來,來,公事先不談了,喝酒,喝酒!咱今日總還是兄弟相會嘛!」

肖太平努力鎮定著,把一杯酒端起,一飲而盡。

錢大人為肖太平叫好:「喝得痛快!好,就這樣喝,再來一杯!」

便又來了一杯。

這杯酒下去,肖太平開了口:「錢大人,兄弟真……真是服了您了!」

錢大人盯著肖太平,很和藹地問:「說說看,你服我什麼呀?」

肖太平說:「服您問案的高明。就您這問法,無須讓巡防營動手,誰也不必拘,只要把兄弟我一人拘起來,十幾套刑具動動,兄弟自己就得招了,大人您讓我招啥我招啥。別說讓我認下一個捻黨的二團總,您……您就是叫我認做長毛偽朝的親王,我……我也不敢不認呀!」

錢大人一點不惱,指著肖太平直笑:「肖老弟,你罵我,你罵我——我哪會對老弟你動刑呢?咱們誰跟誰呀?我只對那些窮侉子動刑嘛!沒有十個以上的窮侉子證死了你,我都不傳你老弟!我估計少說也得有二十個窮侉子證死你。你想呀,當年你們都是兩手空空到橋頭鎮來的,這十二年過去後,他們沒發,你肖太平發了,他們誰還會替你說話?不信,哥哥我和你賭上一千兩銀子。怎麼樣?」

肖太平心裡清楚,自己這一次是逃不過去了。雖說到現在為止錢大人還沒拿到捻亂的證據,可這條惡狗只要這樣堅持不懈地追下去,證據必能拿到,而到那時再和錢大人談這筆買賣,只怕價碼會更高。

於是,肖太平無可奈何地說:「算了,算了,錢大人,我不和你賭了!咱倆相交不是一日,都是痛快人,你……你就給這盤買賣開個實價吧!」

錢大人高興了,桌子一拍,忘形地站了起來,說:「好!肖老弟,你這人不錯,就是懂道理!很懂道理!哎,這就好辦了,我這價碼早想好了,現在就說與你聽,你看公道不公道?——兩千兩銀子是你老弟硬要送我的,還不許我推,哥哥我就不推了。這是第一筆。第二筆,是哥哥我冒險陪上這條性命的命金,不問老弟多要,咱公公道道地過稱,哥哥有幾多重量,老弟你就付幾多銀子,這叫再造金身。這筆再造金身的銀子出了,哥哥日後就是為你老弟這捻案問了斬罪,老弟也不必愧了。第三筆,就是哥哥我這七品烏紗的價金了,少算些,就五千兩吧!」

肖太平驚呆了,再也想不到錢大人的胃口這麼大。第一筆兩千兩加第三筆五千兩,就是七千兩銀子了。第二筆按錢大人的重量算,只怕也得三千多兩,合計就是一萬多兩銀子。真把這一萬多兩銀子付出去,他除了手上的兩座煤窯和那些窯地,現銀積蓄就空了。於是,便把話挑明了說:「大……大人,這……這買賣好像不……不是太公道吧?況且兄弟一下子也……也拿不出這麼多現銀啊!」

錢大人認為這買賣很公道,不退不讓地說:「哥哥我一口不說二價,就這樣了。銀子不夠,你老弟可以去借些湊湊,少欠哥哥一點,哥哥也不會逼你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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