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光緒五年的漠河教案是醞釀已久的。

早在春上城裡城外就有人傳,說教堂里的洋毛子沒安好心,四處偷拐嬰孩殺了制洋葯。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嬰孩的心配製什麼葯,嬰孩的肝配製什麼葯。夏天城裡就出現了說帖,連縣大衙對面的街上也貼了一張,是一篇很長的書歌子,除了拐殺嬰孩的老話,已公然提出——

……

我漠河,

大清地,

豈能容,

邪教生?

眾義民,

快動手,

燒教堂,

殺洋鬼……

到了九月秋里,大亂驟起。

漠河周圍鄉民和城裡百姓一夜之間舉著火把包圍了教堂,要教堂里主事的彼德牧師交出收養的嬰兒。彼德牧師一看情況不好,想見知縣王大人,可深更半夜見不到,便閉門不出。眾人吵鬧著放起了火。彼德牧師被大火燒出來後,人們就用菜刀活活劈死了他。次日上午王大人趕到時,彼德牧師全身已無一塊好肉,肚子都被剖開了,花白的腸子拖了一地。

王大人當時沒太當回事,雖也讓差人捕快裝模作樣地去拿辦暴民兇犯,可在往上報奏的摺子上卻說,洋人和洋教堂多有不軌不法之舉,激起民憤天怒,始有教案之發生。王大人再沒想到,為這隻死了一個洋人的區區教案竟會驚動北京朝廷,竟會引來巡撫老大人和西洋列強的領事老爺,自己後來竟致被撤差流放……

橋頭鎮距漠河城只有四十里地,漠河教案發生的第二天,消息就傳到了橋頭鎮上。傳來的消息又走了樣,說是彼德牧師這夜正用活嬰腦漿配製長生不老之葯,被義民當場拿獲,杖擊而斃。還說,官府王大人得知此事後不但沒治義民的罪,反讚揚義民為地方除卻了一害。

滿腹經綸的秀才爺田宗祥得知這消息來了勁,斷定當年詹姆斯牧師用於診治花柳病的洋葯有問題。秀才爺想到自己的學問在橋頭鎮是最大的了,就決意出首為地方做主。秀才爺先在居仁堂里和一幫談天說地的大人老爺們合計,後就四處張羅著召集義民。義民來了二三十口子,大多是識得些「子曰」,懂些古理的正經百姓,也和秀才爺一樣對邪教看不慣。

秀才爺見義民們來了不少,精神頭更好,站在居仁堂門口手舞足蹈地說:「……諸位都聽說了吧?昨日漠河義民打殺了彼毛子,漠河一害已除。咱橋頭鎮咋辦?詹毛子這一害要不要除掉?我看要除掉。漠河的彼毛子殺嬰制洋葯,咱橋頭鎮的詹毛子開診所賣洋葯,必是一丘之貉!諸位想呀,詹毛子的洋葯咋就這麼靈?居仁堂診不好的花柳惡疾他都能診好。他是神仙嗎?!他的洋葯是仙丹嗎?!才不是哩。他那洋葯里十有八九有嬰孩的血肉精氣。這個詹毛子只怕比漠河的彼毛子還要壞哩,用咱嬰孩的血肉精氣給咱吃,又騙咱去信他的上帝。」

義民們紛紛跟著議論——

有人證實說:「……是哩,詹毛子給誰診病都滿口的『上帝、阿門』,對窮人還不要銀錢,只勸他們信他的邪教。」

又有人說:「這個詹毛子不但是賣葯,只怕也拐嬰孩哩,半年前我親眼見著他手裡攜個嬰孩騎著驢往漠河城裡去。」

秀才爺越發興奮起來,很明確地說:「這個詹毛子今日也算鬧到頭了!漠河有義民,咱橋頭鎮也有義民。義民是誰呢?就是我們了。我們再不能讓詹毛子用邪教、洋葯禍害咱橋頭鎮了。有種的都跟我到洋診所去,拿了這詹毛子去見咱王大人。」

有人高聲吵吵:「秀才爺,你真是迂腐了!見啥王大人呀,洋毛子歸根說不算正經人,你看他們那洋子,黃毛藍眼,哪個不是鬼托生的?!咱只管打,打死算數!」

許多人跟著附和——

「對,打死算數!」

「真是哩,毛子們害了咱這麼多嬰孩,就算打死他幾回也不為過。」

「打,打,都去打……」

於是,都去打毛子。

秀才爺莊嚴神聖,帶著一幫義民走在最前面,路過自己宅院門前時,見到了同樣憎惡邪教的老爹田老太爺。田老太爺起先不知道秀才兒子是要去為橋頭鎮民眾除害,還以為秀才兒子又無端起鬨,便照例上前去拽秀才兒子的辮子,嘴上還說:「……你這個孽子,咋就不學好呢?!」

秀才爺被田老太爺捉住了辮根,便失卻了自由,偏著腦袋掙扎著說:「爹,我……我今日學好了——我們要……要去打毛子哩!」

聽說去打毛子,田老太爺臉上才有了笑意,放了秀才兒子的辮子,把手上的拐杖在地上頻頻頓著,對眾人說:「好,你們打毛子很好——毛子這種東西就是欠打,不打跑他們,咱就別想清靜了。大家想呀,毛子要咱信上帝,上帝是什麼玩意兒?就是毛子的洋祖宗。咱們那些不開化的百姓只為貪毛子一點小好處,就信了人家的洋祖宗,就不想想,信了毛子的洋祖宗,咱列祖列宗還往哪擺?咱皇上,咱聖母皇太后還往哪擺?你們都去打,把毛子打回他們的毛子國去!」最後,指著不爭氣的秀才兒子,田老太爺又說:「你這孽子,今天倒算做了回正經事……」

連田老太爺都認為是正經事,秀才爺和幾十個挺身而出的義民更認為自己是真理在握了,氣焰便越發凶烈起來,沿途尋著能尋到的物件,準備用著打毛子。秀才爺雖做著義民的首領,也還是不顧身份地尋了根銑把於手上攥著。

這是許多年來秀才爺最風光的一天。這一天,橋頭鎮人都看到了鎮上這唯一的秀才爺一馬當先領著男女老少一幫人去打毛子,使得日後秀才爺想賴都賴不掉。

打從章三爺死後,秀才爺的日子越過越沒意思,不要錢的花酒沒人請他喝了,花船和花船上的姑娘便可望而不可及。有時斗膽偷了家裡的銀子到花船上去耍,田老太爺就讓他當著老婆孩子的面出醜。仕途前程更是一片渺茫,自以為學問見長,卻總不走運,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打從同治八年到今天,竟是一無進展,既未得中,也未進學。田老太爺極度沮喪之下,已不對他的學養報什麼指望了,年前便打算拿出一半家資為他捐納個功名。

這一回好,秀才爺想,他雖說沒進學,卻還有點忠君護國的正氣,打了毛子不說老爹嘉許,只怕官府也會褒獎哩。老爹把話說到了底,毛子的邪教是不要皇上、不要聖母皇太后的,他帶著義民打毛子,就是為國驅邪。

卻不料,這一回竟沒打成。因為一路上吵嚷得太狠,驚動了詹毛子,待秀才爺一干義民到了詹毛子的洋診所,詹毛子已不見了蹤影。洋診所的門也閉了,門上掛著把大鐵鎖。

秀才爺合著義民們砸了鎖,踹開門,衝進房裡一陣亂砸亂打。掛著大十字架的福音堂砸了,十字架上還讓幾個義民撒了尿。診堂門面也砸了,洋葯散了一地。為尋出毛子害人的證據,秀才爺和義民們砸過之後,又四處細心搜查,試圖找出一二具被害嬰孩的屍身,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正遺憾著,有人說,詹毛子逃到了王大肚皮的賭館。

秀才爺遂又帶著自己男男女女的義民往三孔橋頭撲去……

這當兒,詹姆斯牧師真就在王大肚皮的賭館裡。

漠河發生教案,詹姆斯牧師並不知道,待得秀才爺在居仁堂門前公然鼓動義民時,才有兩個教友趕到診所報信,說是漠河縣城彼德牧師已被殺害,秀才爺馬上也要殺過來了。詹姆斯牧師大驚之下一時竟不知如何辦才好。

漠河既已發生了血案,再逃往漠河是不行了。診所太小,也藏不住人。情急之下,詹姆斯牧師想到了最早的教友王大肚皮。王大肚皮手下無賴弟兄不少,這幾年已是氣焰薰天,在橋頭鎮除了此人,只怕再也沒人能提供更可靠的保護了。於是詹姆斯牧師便在兩個教友護送下,順著盛平路后街去了三孔橋頭王大肚皮的賭館。

王大肚皮倒還不錯,雖說被魔鬼撒旦誘惑著,不是虔誠的教徒,卻還知道以恩報恩。在這危難之際,把詹姆斯牧師接到賭館後面自己屋裡藏起來,還大包大攬地說:「……詹大爺,這時候您老來找我算找對了。有我在,別說秀才爺,就是舉人爺、狀元爺也別想碰你一個指頭!日他娘,今天我倒要看看誰敢到我這兒來和咱上帝搗亂!」言罷,王大肚皮吩咐手下弟兄給詹姆斯牧師沏茶,還對弟兄們交待說,「詹大爺是個積德行善的大好人。咱這些年得了人家詹大爺不少好處,老子的雞巴壞了幾次,都是詹大爺的洋葯治好的,咱得講義氣。因此所以,咱得護好了詹大爺,真要和秀才爺那幫人打起來,大家都得拚命!」

詹姆斯牧師連忙說:「不要打,不要打,我看這是誤會。說我們拐殺嬰孩,是絕對沒有的事。你們要和這些迷途的羔羊好好講道理,用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來感召他們。」

王大肚皮連連擺手說:「詹大爺,你不懂,你不懂,他們都是魔鬼撒旦那邊的人,不信咱的上帝,咱對他們就一個法,揍!像那秀才爺,你不揍出他的屎來,他就直冒酸氣——日他娘,就算拐殺了嬰孩又關他秀才爺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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