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大妮生兒子的本事真大,從同治八年開始母雞下蛋似地連著生下了春旺、秋旺、冬旺、夏旺四個兒子,讓侉子坡上的女人們羨慕不已。到了光緒三年,大妮第五次懷孕,心中想著要個日後能做伴做事的閨女時,才生下了唯一一個閨女五鳳。

五鳳一出生就顯得與前面四個哥哥不同,俊眉俏眼,一副嬌模樣。脾氣也壞,老要人抱,不抱就哭鬧,讓全家人不得安生。大妮要管著一家七口人的吃喝,還伺弄著一片菜園,根本沒工夫抱,就把五鳳交給七歲的大哥春旺和六歲的二哥秋旺照料。於是乎,春旺和秋旺就成了五鳳的小奴隸,輪流抱著、背著五鳳在侉子坡四處轉。老三冬旺和老四夏旺則自得其樂地在滿屋滿院子亂滾亂跳,時常搞得三間泥坯草屋和小小的土牆院內髒亂得像豬圈。

大妮的脾氣變得很壞,除了五鳳,對四個兒子抬手就打。兒子們被打皮實了,對母親也不怕。膽最大的是老三冬旺,這邊剛挨過揍,臉上的淚還沒幹呢,那邊又鬧上了,不是抓破了弟弟夏旺的臉,就是在家中唯一的木盆里尿了尿,這就使得母親大妮有更充分的理由再揍他一頓。

兒子們儘管經常挨揍,對母親卻好得很。大妮歇下來給五鳳餵奶,兒子們便像一群小豬似的圍上來,這個給母親捶腿,那個給母親捶背,沒有一個兒子在母親面前撒嬌——除了閨女五鳳,大妮的兒子們竟沒有一個學會撒嬌的。對母親的名譽,兒子們看得更重,誰敢提起母親的當年,四個兒子就齊心去和人家打架。

因為下窯生活的安定,侉子坡上人丁興旺。當年曹團殘部三百零四人,這些年死去的不多,新生的倒不少,滿身滿臉灰土的光屁股孩子一坡都是。白二先生有一次偶而路過,看著滿眼的孩子極為驚訝,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當年允諾這幫侉子在坡上落腳時,白二先生可沒想到侉子的後代們會像野草一樣瘋長。

侉子坡第一代孩子們像野草,更像野狗,一個個都是相同的模樣。夏天赤身裸體,在大漠河裡泡,在太陽底下曬,一身黑亮的水銹。還像野狗咬架一樣整天鬧個不休,坡上幾乎天天都有某個母親為自己吃了虧的兒子罵大街。冬天稍好一些,孩子們沒棉衣穿,大多在自家的土炕上老實趴著。孩子們沒法到外面鬧,就專和自己母親作對,母親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大妮的四個兒子鬧出的麻煩實是不少。在家裡內訌,對外卻抱成一團,和誰打架都是一偎齊上。總是打贏的次數多,吃虧的次數少。而大妮則總是向人家賠笑臉的次數多,找到人家門上的次數少。為此大妮用鞋底,用柳條沒少抽過兒子們,可抽過後,心裡倒是挺驕傲的,覺得兒子們比他們的老子曹二順強多了。

四個兒子中,老大春旺最懂事,逢到哪天斷了糧,沒得吃了,總不吵不鬧,還幫著母親哄幾個弟弟。從四歲開始,春旺就幫著母親在菜園裡做事,五歲會滿坡轉著挖野菜,六歲時就背著五鳳,帶著秋旺到河溝里捉些小魚小蝦了。最讓大妮驚訝的是,有一回曹二順在窯下砸傷了腳,三天沒下窯,家裡一粒糧也沒有,她急得直哭。春旺就默默地帶著秋旺和五鳳到橋頭鎮上討了一天飯,不但三個孩子吃飽了,還從好心的詹姆斯牧師那裡帶回了十斤白面。

老二秋旺也挺懂事,只是一開始心術不太正。有一次,見大妮病在床上起不來,夜裡跑到坡下偷人家的雞,想偷來煮給母親吃。大妮見了偷來的雞,真氣死了,用鞋底抽了秋旺不說,還讓曹二順親自動手打了秋旺一頓。

最沒用的是老四夏旺,整日淚水汪汪的,在外面沒有三個哥哥伴著,總要被人欺負。在家裡,老三冬旺又是他的對頭,欺了他,還先跑到母親面前告狀。家裡出了任何無頭案,冬旺總說是夏旺乾的,讓夏旺挨了不少冤枉打——後來誰也沒料到,曹家四個兒子中,恰恰是這個曹夏旺繼承了自己團總爺爺的叛逆精神,辛亥時期再度舉起反清義旗,四處策動新軍起義,三度向巡撫衙門扔炸彈,成了橋頭鎮上唯一一位捐軀民國的革命英烈。

五鳳最是幸運,從小就沒挨過大妮的打,也沒挨過哥哥們的打。春旺、秋旺和五鳳的感情自不必說,夏旺也喜歡這唯一的妹妹。只有冬旺欺慣了夏旺,也想欺負五鳳,可五鳳哪是省油的燈?不說上面有春旺、秋旺護著,就是自己誇張的哭聲也能把冬旺對付了。整日勞累不堪的大妮才沒心思講理哩,但凡聽到五鳳的哭聲,不管怪不怪冬旺,總是先抽了冬旺再說——為打在冬旺身上的巴掌,大妮在冬旺病死後悔了好多年。

大妮在五鳳身上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時摟著五鳳,大妮會想,五鳳就是另一個她哩。可五鳳偏又不像她,能說會道,極是乖巧,一張小嘴甜得很。命也好,一家人都寵著她,就算斷頓了,做爹的曹二順自己一口不吃,也少不了她吃的,再難的日子也沒虧待過她。因此,童年的侉子坡對五鳳來說是個充滿溫情的地方。許多後五鳳混成了人物,和秋旺一起,促成了曹氏家族的再度崛起,把一場風水輪流轉的好戲演得有聲有色。但五鳳不論是年輕時做山中巨匪龍玉清的壓寨夫人,還是後來做民國鎮守使、民國督辦龍玉清的太太,都念念不忘侉子坡。

這期間,正占著上風上水的肖太平和曹月娥也有了三女一子。兒子最小,和夏旺同歲,起了個形象的乳名叫尿壺。尿壺和母親曹月娥一起到侉子坡上來過幾次,不嫌春夏秋冬四個表哥窮,也不嫌表哥們臟,老想往表哥們身邊湊。表哥們都不理他,二表哥秋旺還捉來毛毛蟲嚇他,讓尿壺很傷心。尿壺那時可不知道這位又窮又臟又淘氣的二表哥日後會成為大英帝國SPRO中國煤礦公司的買辦,而他這位闊少爺卻會成為代表勞工利益的工團領袖,世事的演變實是讓人觸目驚心。

窮表哥們讓尿壺傷心,曹二順卻讓曹月娥傷心。打從同治十年被肖太平傷了左眼起,曹二順再沒和肖太平說過一句話。有時走到對面了,脖子一擰,掉頭就走。日子過成這個樣,二哥嘴上仍硬生得很,肖家賞的錢一文不要。親哥哥不領親妹妹的情,卻偏和洋毛子詹姆斯熱火得很,讓曹月娥見了就生氣。因著生氣,曹月娥打從住到橋頭鎮肖家大屋後,到侉子坡來的次數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少了,以至於後來大妮生了五鳳大半年了,她都不知道。

光緒五年,五鳳一歲多的時候,曹二順一家的生活進入了最艱難的時期。

因多子而生出的驕傲在曹二順心頭逐年消退了,隨之而來的是日夜不斷的嘆息。面對一家七張要吃要喝的嘴,曹二順掙下幾畝地江山的志向完全破了產。因怕大妮再給他生出個老六、老七,連那事也不大敢和大妮做了。曹二順原來話就少,現在話更少了,有時十天半月都沒一句話,被兒子們鬧急了,就躲到坡上老槐樹下一人吸悶煙,做祈禱。

和詹姆斯牧師的話倒多了起來。許多不能和老婆、孩子們說的話,都能和詹姆斯牧師說。有時,也在祈禱時默默地對心中的主說。曹二順總覺得主不會讓自己一家人活不下去的,窯上的生意這麼好,他怎能活不下去呢?這沒道理呀。可事實卻是,橋頭鎮煤窯業的日益發達沒給曹二順帶來任何實際的好處,反倒給曹二順帶來了新的憂慮。每到農閑,看到大批外地力夫擁到鎮上、窯上時,曹二順就不免擔心窯上裁人,更擔心窯上降餉——在這一點上曹二順是個先知先覺者,後來窯上果真降了餉。

光緒五年,窯上還沒降餉,下一個窯仍依著老例給五升高粱,白日黑夜連窯就是一斗高粱。曹二順雖說再不和肖太平來往,卻仍老實巴結地在白家窯做活,不圖別的,只圖相熟的王櫃頭給面子,能讓他多連幾個窯。農閑時人多,侉子坡上不少弟兄想多連窯已不成了。

在連年辛勞中,曹二順硬實的身子漸漸佝僂下來,人也瘦得脫了形。有一次肖太平見了都不敢認。待認出後,肖太平動了惻隱之心,想幫自己舅子一把。可肖太平知道曹二順太倔,自己沒出面,卻吩咐弟弟肖太忠出面,請曹二順到煤碼頭上去看守炭場,一天破例給兩斗高粱。曹二順開始挺高興,後來知道看守炭場和在碼頭上裝煤的弟兄都是一天五升高粱,才悟出是沾了肖太平的光,便不願到炭場去了。還鬱郁地和肖太忠說,自己已對上帝發過誓,再不和肖太平來往。

肖太忠回去向肖太平一說,肖太平火透了,要肖太忠帶話給曹二順:現在的侉子坡都是自己從白二先生手上買下的,真要有骨氣,就從侉子坡上搬走。曹月娥也氣得要死,可卻不能不勸。先勸了肖太平,又到坡上去勸曹二順,和曹二順說:你別以為我和肖太平是為了你——我們是為自己,你不想想,你身子骨真垮了,這一窩孩子我們能不管么?!曹二順也真做得出,被妹妹勸回了炭場,卻只領和大家一樣的五升高粱,黑里再到白家老窯下窯掙另五升高粱。

就是這麼難,曹二順仍在肖太平面前保持著曹家人的骨氣,這就讓肖太平不能不服氣,也不能不頭疼。

因為白日在煤碼頭上看炭場,不要出力幹活,也常常能抽空打個盹,夜裡下窯精神就好多了。算起來高粱也比往月多掙了三四斗,曹二順家裡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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