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每到夜幕落下時,大妮就本能地感到恐懼。

黑暗中有一種墳墓的氣息,讓大妮時不時就會想到死。

大妮總覺得自己會化作暗夜裡發霉的霧氣,一點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從一年前一個雷鳴電閃的夏夜開始,天一黑,就有人往她的鋪板上爬,不是自己死了老婆的鐵匠舅舅,便是窯上的粗野男人。有時既有舅舅,也有窯上的男人。他們從不點燈,都是喘著粗氣摸黑進來,又喘著粗氣摸黑出去。大妮看不清這些男人的面孔,有的往她鋪上爬過幾回了,她都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她能辨清的只有舅舅。舅舅白日黑里和她在一起,聲息就熟。再者舅舅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不往她身上壓,總是一上鋪就架她的腿,一邊弄她,一邊嘿嘿的樂……

逢到這時,大妮就渾身發緊,手腳和嘴唇冰涼,還不敢動,不敢躲,怕一動一躲,挨人家的打。不但是窯上的男人會打她,舅舅也打,專打她見不得人的地方。有一回,舅舅把她那地方的皮肉血淋淋擰下了一片,讓她疼了好長時間。

因著老有人爬她的鋪,肚子就一天天胖了起來。舅舅臉上掛不住了,用板凳在她肚子上壓,痛得她死去活來。後來大妮終於明白了夜裡爬她鋪的男人和她曾胖過的肚子的關係,恐懼就和黑夜緊緊連在了一起。尤其最近一段日子,肚子又有了胖的樣子,大妮就更怕了。她知道,舅舅終有一天會發現,會再次用板凳壓她的肚子。為了瞞住舅舅,她總把肚子裹得很緊,黑夜裡老從惡夢中驚醒,大睜著眼睛想心事。

一想就想到曹二順。這個臉上有幾粒白麻子的憨厚男人不同於別的男人。他不在黑夜中爬她的鋪,卻幫她拉風箱。那天在窯上工具房,還為她挨了打。大妮真感動,這樣幫她的男人還是頭一次見到。在她印象中,男人全是騷狗,見到她就想爬。有的是向她舅舅交了工票公然的爬,有的是欺她啞,吃了虧說不出,偷著爬。

正因為知道男人都想爬她,大妮才平生第一次自願讓為她挨了打的曹二順上她的身。她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曹二順高興,只要曹二順高興,就是肚子再胖起幾次她也情願。曹二順偏把她推開了。白家窯和橋頭鎮卻因此鬧得沸反盈天。那場面把舅舅嚇壞了。舅舅沒想到老實巴結的曹二順會有一個如此了得的妹夫,會有那麼多為他打架的侉子弟兄。更沒想到,打架的結果,竟是侉子們從白二先生手裡包下了窯,曹二順的妹夫肖太平成了白家窯的窯掌柜——她和舅舅竟在這幫侉子手下討飯吃了。

舅舅對曹二順的態度一下子大變,再不是一副不睬不理的樣子。只要曹二順一過來,舅舅總是笑臉相迎,滿嘴的奉承,好像曹二順就是肖太平的化身。稱呼也變了,不再是一口一個「曹侉子」、「曹麻子」,而是一口一個「曹二爺」。

曹二順偏沒有個「曹二爺」的樣子,仍是到大席棚下喝水,仍是幫大妮拉風箱。肖太平做了白家窯的窯掌柜,曹二順也不再下窯背煤了,在上窯口做了記數工頭,專門收發工簽,這一來,就能時時和大妮在一起了。沒事時,曹二順常到棚下來,話仍是不多,老是帶著一副很滿足的樣子盯著她看,看得她和舅舅都不太自在。

舅舅早就知道曹二順的心事,只是不說。過去曹二順是「曹侉子」時,舅舅怕曹二順白占她的便宜,對曹二順防得很緊,從不讓她和曹二順單獨在一起。現在曹二順變成了「曹二爺」,舅舅就把曹二順往她身邊讓,也不敢公然接人家的工票,讓那些男人亂爬她的鋪了。只是他自己還不老實,隔上三五天,仍要到她鋪上爬一回,照例架她的腿,可嘿嘿的樂聲不大有了。大妮挂念著已成了二爺的曹二順,就不想讓舅舅架她的腿,舅舅在那不要命的時刻仍是狠,仍在她身上亂擰。她膽子不知因啥也大了,竟不止一次的想逃到侉子坡去找曹二順,終於沒敢。

又胖起了的肚子終於被舅舅發現了。是在又一次架腿之前。舅舅爬上鋪,鑽進她被裡,把她脫個精光,鐵皮般粗硬的手從胸上摸到了她的肚子上。開初舅舅並沒在意她胖起來的肚子,倒是她心裡怕,一邊躲閃,一邊把舅舅的手從肚子上往下推。舅舅不依,手偏往她肚子上摸,還點起了油燈照著她的身子看。當時舅舅已看出了名堂,可先沒說,吹了燈,照架她的腿,嘴上還念叨著:「日一次就少一次了……」

大妮以為舅舅並沒發現她肚子的秘密,暗暗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完事之後,舅舅把她的兩條細腿一放,極是突然地騎跨到她身上,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肚子上。那一瞬間的感覺簡直是天崩地裂,她痛得很,覺得自己的肚子如同一隻被壓炸了的氣球,五臟六腑都濺出來了。慘叫一聲,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後天已放亮,這才發現,鋪上全是血水,把被褥全浸透了。兩條腿上也糊滿了血,紅得瘮人。舅舅還沒起床,呼嚕聲一陣陣從外間屋裡傳過來。大妮突然間就想到了殺人,她覺得殺死熟睡中的畜牲舅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切下他的腦袋並不比切開一個西瓜更困難。

掙扎著從鋪上坐了起來,大妮連衣服都沒穿,就搖搖晃晃下了地。身子虛得很,面前的景狀都很恍惚。恍惚之中,大妮扶著牆摸到了外屋,從桌案上操起切菜刀,開始向舅舅的床邊移。頭暈得要命,眼前金星翻旋,身子軟得像麵條,還抖個不休,操刀的手根本抬不起來。尚未移到舅舅的床前,大妮就支持不住了,「撲通」一聲,倒在了床前潮濕的地上,手上的菜刀也飛到了床下……

舅舅被驚醒了,發現了床下的刀,啥都明白了。

舅舅從地上拾起刀,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刀,嘴角抽搐著。

大妮以為這回她完了,她沒能把舅舅的腦袋切開,自己卻要在畜牲舅舅的刀下化作一團發霉的霧氣了。這樣也好,她早一天化作霧氣飄離這個世界,就不必在每一個漫長夜裡擔驚受怕了。她沒哭沒掙,只把眼睛閉上了,等著舅舅手上的刀落下來。

舅舅卻扔下刀哭了,邊哭邊說:「大妮,你……你要殺我?殺你老舅?不是我,你……你能活到今天么?長毛起亂時,是我把你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呀!那時我不要你,誰還會要你這個小啞女?!我把你養大了,今天你竟要殺我了!」

這話勾起了大妮兒時的模糊記憶。記憶中的故鄉遙遠迷離,帶著想像中的一縷溫馨,卻沒有多少實際內容。父母在長毛起亂中雙雙亡故時,她只三歲多,能記住的只是家門口的一汪河水。舅舅常說,她兒時有一次差點兒掉到河裡淹死。

舅舅還在說:「……大妮,你記清了,女人總要被男人日的,我不日你,別人也要日你。再說我養了你十八年,你總得報答我吧?現如今誰還做賠錢的生意?趁你現在沒男人,我日你,再讓你替我掙點小錢,能算過分么?我若不是你舅,早把你賣到花船上去了。去年花船上的十八姐託人來找我,要花五兩銀子把你買下,我沒應哩……」

大妮想,畜牲舅舅沒應不是為她,卻是為自己日弄起來方便。再者說,她沒被賣到花船上,實際上卻比賣到花船上還苦。白日里要給這畜牲舅舅幹活,夜裡還得替他掙錢。舅舅從沒把她當人待過,為了一張工票能讓兩個人一起日弄她。

舅舅仍覺得委屈:「……我總要把你嫁出去,終要賠本的。你心裡就得有點數,就得老老實實替我多掙一點錢。等掙得多了,老舅再討個舅媽回來,就不日你了,就讓你體體面面嫁人了……」

大妮適時地想起了曹二順,淚水從眼裡流了出來。

舅舅也說起了曹二順:「……不過,就是嫁人,你也別想嫁給曹二順。不是老舅我不許你,卻是人家不會要你。你不想想,白家窯上誰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人家曹二順會要你么?他也只是想日你一回兩回罷了,哪會把你討回家做老婆?!就是他想討,他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

大妮眼裡的淚流得更急,嗚嗚哭出了聲……

這事過後,大妮大病了一場,躺在鋪上十幾天沒起來,心也死了。畜牲舅舅讓窯上那麼多人爬她的鋪,搞壞了她的名聲,把她徹底害了。她心裡恨自己的畜牲舅舅,卻又不能不承認,舅舅說得不錯,已成了曹二爺的曹二順決不可能討她回去做老婆的。

萬沒想到,曹二順竟跑到橋頭鎮來看她了。是個大白天,舅舅在白家窯窯口乾活,不知道曹二順來。曹二順帶了一口袋金黃的小米和十個雞蛋,在她鋪上坐了大半天。她幾次想撲到曹二順懷裡哭一場,都強忍住了,只別過臉去默默流淚……

身體好起來以後,舅舅又在夜裡來爬鋪。大妮再不依從了,身上的衣裙全用線密密麻麻連了起來。舅舅撲上去硬撕,大妮就握著剪刀和他拼,還咬傷了他的手。舅舅一次沒如願,二次又來,大妮拼不過,就掙脫舅舅,跳窗逃了。

在這長長暗夜裡,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就是侉子坡。侉子坡上有曹二順。

出了橋頭鎮向五里外的侉子坡瘋跑時,大妮一次又一次的想,不論是為自己,還是為曹二順,她都再也不會回到舅舅那裡去了。如果曹二順不留她,她就死在侉子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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