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橋頭鎮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罷工在同治八年冬天爆發了。

自然,那時還沒有罷工這種說法,罷工不叫罷工,叫歇窯。前二團總肖太平一聲令下,曹團的弟兄不伺候了,白家窯便歇了窯。那時也不懂罷工的藝術,既沒成立罷工委員會、工人糾察隊,也沒推舉工人代表。大伙兒都還依著曹團里的老規矩認自己的二團總肖太平說話,歇了窯就在各自家門口曬太陽,閑扯淡。

這期間,王家窯的王大爺,李家窯的李五爺見縫插針都派人到侉子坡來了,不少弟兄就在肖太平的許可下,暫先去了王家窯、李家窯下窯。更多的弟兄哪都沒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等著聽候肖太平的招呼。

這時,肖太平已在弟兄們面前透出了一絲想自己弄窯的意思,讓弟兄們十分興奮。在弟兄們看來,要想長期在大漠河畔紮根,自己的當家大哥肖太平是該早點出頭盤下一口窯,這樣,弟兄們日後才能有所依附。

有先見之明的弟兄從這時起,便把肖太平視若窯主了。

肖太平的兩個弟弟肖太忠和肖太全更是起勁,歇窯第二天就帶著肖家幾個族裡的弟兄四處竄著替肖太平探尋可以立窯的地塊。不料,卻是瞎忙活。有露頭煤的地沒有誰願意賣——就是願意賣,肖太平也買不起。見不著露頭煤的荒地,有人願賣,肖太平卻又不敢買,怕挖下幾十尺見不到煤,白耗銀子。末了,肖太平黑著臉和肖太忠說了實話:自己獨立開窯還不到時候,眼下只能從白二先生和章三爺手上包下一座窯來伺弄……

弟兄們這才明白,肖太平讓大家歇窯的目的不單是為那兩個死在窯下的弟兄多爭幾兩銀子的撫恤,更是為了包下白家窯。不過,弟兄們都不太相信,靠歇窯就能制服章三爺和白二先生。肖太平說他信,弟兄們也就不敢說不信了。

曹二順那時偏麻木得很,和妹夫肖太平住在一個院里,卻不知道肖太平為包窯破釜沉舟的決心,還滿腦袋都是到白家窯下窯的念頭。肖太平叫歇窯,他不能不歇,歇下後沒事可干,免不了就想大妮。可一日不去白家窯下窯,一日就看不到大妮。這就讓曹二順對歇窯有了很深的抵觸。

到得歇窯第四天,曹二順終於忍不住了,背著肖太平去了白家窯。原沒想過要去下窯,只想去會會大妮。不料,到了窯口,正逢窯上開午飯,王櫃頭笑笑地招呼曹二順吃飯。曹二順說不吃,王櫃頭偏叫曹二順吃,曹二順肚子餓便吃了。吃過之後,照例到大妮那兒喝水。喝水時,大妮一副憂怨的樣子看著曹二順,讓曹二順怪不安的。

大妮的鐵匠舅舅也說他,一臉的不屑:「你們這幫侉子不是歇窯了么?你還來幹啥?」

曹二順訥訥無言。

老鐵匠又絮絮叨叨地說:「別以為自己了不起,往常沒有你們這幫侉子,人家白家不照開窯,照出炭么!」

曹二順這才很羞愧地說:「那……那是,那是……」

就在這時,王櫃頭叫了起來,喝使大家下窯幹活。曹二順便鬼使神差地過去了,習慣地背起一隻煤筐,跟著十幾個背煤的窯工下了窯。

曹團的弟兄歇窯後,窯上的人少了一大半,四處顯得冷冷清清。原先光背煤的窯工就有百十口,眼下卻連三十人都不到。窯下刨煤、裝煤的人也少,且都是一副懶懶的樣子。

這才讓曹二順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哎,他這是咋了?曹團二百多號弟兄都歇窯了,他咋跑來下起窯了?他不是來看大妮的么?下窯幹什麼?這要是讓肖太平知道了,還不把他罵死?!把第一筐煤背上窯,曹二順就想扔了筐回家。可記起自己終是吃了人家窯上兩個煎餅一碗鹹湯,且想起老鐵匠說過的話,又不好意思走了,便惴惴不安地幹了下去。還自己對自己說:這不是他曹二順不義氣,也不是他曹二順圖錢,他這麼著,只是為了大妮。他都想好了,今天就算是來玩,背煤領到的工簽,他一根不要,都送給大妮,讓她去換工票。

把第四十筐煤背上窯時,天已黑下來了。曹二順攥著一把黑亮的細竹工簽,到大席棚下找大妮,真是想把工簽奉送給大妮的。不曾想,大妮和老鐵匠都收了工,那盤紅爐也歇了火。正欲離去,卻聽得近處有頗不平凡的響動,撲撲騰騰像打架。細細一聽,發現響動是從夜間看窯的工具房發出的。曹二順好奇地走到了工具房的木柵門前,伸頭去看,竟看到兩個亂動著的黑腚。兩個黑腚上身穿著破襖,下身光著,身下壓著個赤身的白女人。白女人死命掙著,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雞。

初看到這景象時,曹二順沒有一絲的憤怒,有的只是興奮和衝動。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湧上了腦門,肌肉綳得緊緊的。後來才朦朦朧朧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這窯口除了大妮,哪還有別的女人?又聽得那女人分明發出咦咦呀呀的叫聲,這才驟然想到,兩個黑腚是在日大妮哩。頭皮猛然炸開了,曹二順一腳踹開木柵門,把手上的竹籤就近向一個黑腚捅過去,捅得黑腚一聲痛叫,滾到了一邊。

另一個黑腚躲了,邊躲邊說:「哎,丈人,老丈人,咱不是說好的么?我們哥倆給一張『當五升』哩!」

後來,曹二順才知道,凡是和大妮睡過的弟兄,都在背地裡把大妮的鐵匠舅舅稱做「老丈人」。

曹二順當時並不知道,還以為兩個黑腚是有意輕慢他,便吼罵道:「我日你親娘,誰是你老丈人,我是你爹!」

兩個黑腚發現弄錯了,便問:「你是誰?」

曹二順拉起破席上的大妮,回過頭來,再次重複說:「我是你爹!」

兩個黑腚不認這不明不白的爹,把燈點亮了,一看是曹二順,都笑了。

一個說:「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風箱呀!」

另一個說:「曹老弟,這兒可沒有風箱讓你拉,你快走,別誤了我們弟兄的好事。」

曹二順借著燈光也認出來了,兩個黑腚都是當地窯工,一個是背煤的錢串子,另一個是在窯上口提水的大劉。

這兩個人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又試著向大妮身旁挪,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

從破席上爬起來的大妮用小花襖半掩著身子,直往曹二順身後躲,嘴裡還咦咦呀呀地怪叫著。

這時,曹二順腦子木木的,直覺里不是大妮被自己的鐵匠舅舅賣了,卻是大妮平白無故受了欺辱,便從身旁抓起一柄斷了鎬頭的鎬把,在手中揮著,對錢串子和大劉吼道:「你……你們都……都給我滾!」

錢串子不高興了,也從地上拾起一把銑,用銑頭指著曹二順說:「你小子有毛病呀?老子們和你說清楚了,老子們是花了錢的,你說不讓日就不日了?」

大劉也叫:「別說大妮不是你老婆,就算是你老婆,我們花了錢,也得讓我們日一回哩!」

都說到這份上了,曹二順仍認準大妮是受了欺辱,自說自話地讓大妮穿好衣服跟他走。這就讓錢串子和大劉紅了眼。兩個人沒等大妮把衣服穿好,就把曹二順打了。是錢串子先動的手。錢串子在窯上三天兩頭打架,和當地窯工打,也和曹團的弟兄打,打得多了,就打出了經驗。經驗之一就是,在對方不經意時突然下手。下手前,錢串子還和曹二順說著話,笑笑地要曹二順也日一回,說是他和大劉請客做東。可話沒落音,手上的銑卻飛了過來,只一銑就把曹二順拍倒在大妮身旁的地上。曹二順掙著要爬起來,人高馬大的大劉又上來了,光著黑腚騎到曹二順身上,像騎著條瘦小的狗。

大劉騎在曹二順身上,對錢串子說:「兄弟,你快去日吧!日完換我。」

曹二順在大劉身下亂掙亂踢,卻沒掙出名堂,腳上的鞋都踢掉了,仍沒有擺脫騎在身上的大劉。大劉實在是太重了,壓在他身上,就像壓上了一座山。

大妮見曹二順為她挨了打,心裡愧得很,更不願讓錢串子弄了。野獸一般又抓又咬,身子還亂動,搞得錢串子終於泄了氣,把大妮放了。放了大妮,錢串子的一身毒氣全出到了曹二順身上,先對著曹二順的大頭撒了泡尿,又對著曹二順的身子一陣亂踢……

還是大劉把錢串子制止了,說:「行了,行了,別把人家風箱弄死了!」

錢串子這才住了手。

錢串子和大劉穿上褲子罵罵咧咧走掉後,大妮撲到曹二順身上嗚嗚哭。哭罷,扯著曹二順坐起來,指指曹二順,又指指自己,在地上睡下了。

曹二順明白大妮是要報答他,可身上卻痛得很,心裡也煩得很,一點想弄的心思都沒有。大妮再爬起來摟他時,正摟到他挨了銑的肩頭,他一聲痛叫,將大妮推到了一邊,自己踉踉蹌蹌出了工具房的木柵門。

一路上曹二順又傷心又難過,恨錢串子和大劉,也恨大妮。不是為大妮,就沒有今天這一出。這一出太難堪了。他不但被人家惡揍了一頓,還讓人家兜頭澆了一泡熱尿。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他爹和四個哥弟活著的時候,誰敢這麼對他?他再無用,再窩囊,也不能被人這麼欺負!而如今爹和四個哥弟都不在了,沒有誰能給他做主了。這麼一想,淚水便流個沒完。到了侉子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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