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後一槍 一

黑暗仍然籠罩著英國中部地區整個寂靜的原野,只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車站亮著燈火,好像黑暗的櫥窗里一件被微光照射著的陳列品。候車室旁邊點著幾盞油燈,一座鋼製的人行橋橫跨在路軌上面,一端伸向另外一些黑煙繚繞的燈火。一股寒風把機車的蒸氣卷過來,吹散到月台上。這是星期日的凌晨。

過了一會兒,列車最後一節車廂的尾燈像個螢火蟲一樣向前移去,一下子消失在遠處一座看不到的隧洞里。除了一個年老的腳夫蹣跚著從行李車剛才停靠的地方走回來以外,月台上只有D一個人。月台的一端傾斜下去,最外邊佇立著一盞路燈,再過去就是無法辨清的交錯的路軌了。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公雞報曉的聲音。懸在半空的一盞信號燈從紅色變成綠色。

「到本迪池去是在這兒換車吧?」D吆喝著問。

「是在這兒。」腳夫回答。

「要等很長時間嗎?」

「噢,大概得等一個鐘頭……要是火車正點的話。」

D打了個冷戰,他用雙臂拍打著身體取暖。「得等這麼久啊。」他說。

「星期天車次少,」腳夫說,「只能等這趟火車。」

「到本迪池沒有直達車嗎?」

「啊,從前煤礦都開採的時候有直達車——現在沒有人去本迪池了。」

「這兒有沒有餐廳?」D說。

「餐廳!」腳夫重複了一句,他使勁盯著D看,「在威靈這地方給誰開餐廳?」

「有沒有地方坐一坐?」

「我可以把候車室的門打開,要是你願意的話,」腳夫說,「可是那裡面也不暖和。你還是來回活動活動吧。」

「裡面有火嗎?」

「爐子可能還沒有滅。」腳夫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樣子古怪的大鑰匙,把一扇巧克力色的屋門打開。「啊哈!」他喊了一聲,「還挺暖和。」說著隨手打開電燈。候車室的四壁像旅館和旅遊地一樣掛著許多褪了色的舊照片,沿牆放著一圈固定在地板上的長凳和兩三把很難搬動的大椅子,另外就是一張非常大的桌子。從爐柵後面散發出一點兒暖氣——一點爐火的餘熱。腳夫拿起一把黑色的鑄鐵煤鏟,往即將熄滅的爐火里添了幾鏟煤末。他說:「滅不了的。」

D說:「這兒還有張大桌子,幹什麼用的?」

腳夫用懷疑的眼色瞧了瞧他,說:「你說幹什麼用?當然是為旅客準備的。」

「可是你這裡的凳子都靠著牆,搬不到桌子旁邊來啊?」

「不錯,椅子都是死的,」腳夫說,「真見鬼!我在這兒待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想到這個。你是外國人,對不對?」

「我是。」

「外國人眼睛尖。」他有些不高興地盯著桌子看了一會兒。「常常有人坐在上面。」他說。外面有人喊了一聲,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一團白色蒸氣,火車從鐵軌上哐啷哐啷地駛過,消失到遠處。車站重又恢複了寂靜。腳夫說:「這是四點三刻的列車。」

「是一列快車?」

「快運貨車。」

「往礦區開的?」

「不是——往伍爾弗漢普頓開的。運軍火的。」

D為了使身體暖和一些,搭起雙臂,在候車室里踱起步來。爐柵後面裊裊升起一小股煙來。牆壁上有一張照片是海灘的碼頭景色:一位戴著灰色圓頂禮帽、身穿諾弗克上裝的紳士倚著欄杆同一位女士講話。女士的帽子非常漂亮,身上穿著紗衣,背景是無數遮陽傘。這張照片使D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幸福感,他好像離開了現實,同那位戴圓頂禮帽的紳士一起回到了久遠的過去。所有的苦難和暴力都已結束,戰爭——不管哪方取得最後勝利——已經有了結局,痛苦已成往事。另一張照片,一幢掛著「米德蘭旅館」招牌的哥特式大房子佇立在幾條電車軌道後面,一尊身穿鉛色長外衣的男子的雕像,照片的一邊還看得到公廁的一角。腳夫用一根斷了半截的通條在爐子里捅了捅,開口說:「啊,你看的那張照片是伍爾弗漢普頓。一九〇二年我在那兒待過。」

「看起來這地方很熱鬧。」

「很熱鬧。那家旅館——你在英國中部哪個地方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我們共濟會在那兒聚過餐,在一九〇二年。那兒掛著彩色氣球,一位女士唱了歌,我們還洗了土耳其浴。」

「你一定挺懷念的,我想。」

「啊,我不知道。哪個地方都讓你想起不少事——這是我的看法。當然了,到聖誕節我就想起了啞劇。伍爾弗漢普頓皇家劇院的啞劇是出名的。可是話又說回來,這裡也不壞,空氣好。老住在熱鬧地方就會待膩了。」說著,他又捅起火來。

「我猜想,這裡過去也是個很重要的車站。」

「啊,在那些煤礦都開工的時候。本迪池勛爵就在這個候車室里等過車,我招待過他。還有他的女兒——羅絲·庫倫小姐。」

D覺察到自己正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就好像是個正在戀愛的年輕人。他說:「你見過庫倫小姐?」遠處,一輛火車頭鳴了一聲汽笛,笛聲從一片荒涼的鐵軌網上面傳過來,另一處響起了回應的笛聲。聽起來像是郊區一起一落的犬吠。

「啊,見過。最後一次我看見她,是在她朝見國王和王后——在王宮裡——的一個星期之前。」D感到一陣悲哀——她過的社交生活同他的距離是多麼遙遠啊!他覺得自己是個離了婚的人,孩子被別人強行扣住,那人有錢有勢,自己無可奈何。他只能從雜誌的報道了解一個陌生人的行蹤。他發現自己渴望同她在一起。他又記起在尤斯頓月台上的情景。她說:「我們是不幸的。我們不相信上帝,所以祈禱也沒有用。如果相信上帝,我們就可以禱告,可以點燃蠟燭……啊,可以做許多許多事。可是現在我只能做個為你祝福的手勢。」在駛往尤斯頓車站的計程車里,在他的要求下,她又把手槍還給了他。她說:「你可要小心一點兒。你凈做一些傻事兒。記住你的伯尼爾手稿。你不是騎士羅蘭。不要從梯子下面穿行……不要把鹽撒在地上。」

腳夫說:「她媽媽就是這附近的人。人們傳說……」

他彷彿暫時從那狂亂的世界逃開了。在這間寒冷的候車室里安全、與世隔絕,他更感到世界是何等狂亂。可是卻有人在談論什麼監督計畫。在王宮裡覲見英國國王同自己妻子在監獄裡被槍殺,《閑談者》雜誌上的新聞圖片同飛機擲下的炸彈,這是一種多麼瘋狂的混雜啊!可是當他們倆在K先生的屍體旁邊並肩站著同弗爾台斯克談話的時候,他們倆卻息息相通,這種奇特的關係被搞得更加混亂起來。想想看,這位可能成為殺人兇手的同謀犯竟然接到過英國國王的請帖,參加過王室舉辦的遊園會!他身上似乎具有某種化學特性,可以使毫不相容的兩種物質糅合在一起。而且即使在他個人身上,從法國文學講座到站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地下室的衛生間里對K先生盲目開了一槍,這也是一段多麼長的距離啊!有誰能為他的下一步行動出謀劃策?除了不幸的預感外,人們對他的前途還能看到別的什麼?

但是他要計畫一下未來的行動步驟。他在一張海濱浴場的照片前停住腳步:呈現在他眼裡的是各式各樣的游泳帽、孩子在海灘上堆的沙堡和沿海岸那一條臟髒的海水的景象,一切都照得真真切切,讓人想到地面上被風颳起的廢紙和到處亂拋的香蕉皮。鐵路公司如果接受人們的建議,懸掛些藝術品代替這些照片豈不更好?他想,如果他們把我抓住,自然也就沒有前途可言了(這樣事情倒簡單多了)。但萬一他能逃脫追捕,有朝一日重返故鄉,問題反而來了。羅絲已經對他講了:「現在你再也甩不開我了。」

腳夫說:「小姐小時候總是到處發獎品,給這一帶布置最好的車站花園發獎品。那還是她媽媽去世以前的事。本迪池勛爵特別喜歡的是玫瑰。」

她不可能同他回國過他那種日子——在遭受戰爭蹂躪的國土上一個不受信任的人過的日子。再說,他有什麼能夠給她呢?他離墳墓已經不遠了。

他走到候車室外面。除了月台附近的一小塊地方以外,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但你可以感覺到在遠方已經開始天亮了。在這個旋轉著的地球的邊緣上似乎有一口鐘正在向人們發出警告……也許來的並不是亮光,而只是灰暗……他在月台上從一頭踱到另一頭,又從另一頭踱回來。他思考自己的前途,但思來想去還是找不到答案。他停在一台自動售貨機前面——葡萄乾、牛奶巧克力糖、火柴和口香糖。他把一便士的硬幣塞進錢孔里,想買一袋葡萄乾,但是小抽屜卻怎麼也拉不開。腳夫突然在他身後出現,用譴責的語氣說:「你用的硬幣不對吧!」

「對。沒關係,拉不開就算了。」

「這些機器造得真巧,」腳夫說,「反正扔一個便士拿不到兩包東西。」他搖晃了一下這台機器。「我去拿鑰匙去。」他說。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啊,不能這樣。」腳夫一邊說一邊腳步蹣跚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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