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獵物 三

那張貓皮和那條臟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時那種安寧的夢境硬生生地被破壞了,他沒夢見鮮花和平靜的小河,也沒夢見老教授講課。自從經歷過那次最厲害的空襲以後,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興的是那邊的人只是把犯人槍斃,而不是把犯人弔死。要知道,繩索套在脖子上是會使噩夢變為現實的。白天到了,可是沒有一點兒亮光,黃色的迷霧讓人看不清二十碼以外的東西。在他刮鬍子的時候,愛爾絲端著托盤進來了,盤子里有一個煮雞蛋、一條熏鮭魚和一杯茶。

「你別麻煩了,」他說,「我應該下樓去吃。」

「我想,」她說,「把早飯送上來是個合適的借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來吧。」她脫掉一隻鞋和長筒襪,說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現在進來,會想些什麼呀?」她坐在床邊,在腳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麼?」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聽著。他發現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責任像是個不吉利的戒指,你更願意把它送給別人。她端坐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個腳步聲嗒嗒嗒地下了樓梯。

「噢,」她說,「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紳士。他跟那些樓下的印度人不一樣。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過來——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著這個了。愛爾絲穿上襪子說:「他這個人愛打聽別人的事,他只有這個毛病。愛問這問那。」

「愛打聽什麼事?」

「咳,什麼都打聽。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圖?我相信不相信報紙上說的?我覺得艾登先生這人怎麼樣?他還把我說的都記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奇怪。」

「你想這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我情緒好的時候,就跟他說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麼都說。說著好玩兒,你知道。可有時候我一想,我說什麼他都記下來,真害怕。我抬頭一看,他正盯著我呢,就像盯著一隻動物似的。但這個人總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過問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沒有關係。他坐下吃起早飯來,可是這女孩沒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告訴他——或者告訴穆克里。她說:「你昨天晚上說咱們一起離開這兒的話,還算不算數?」

「算數,」他說,「我會想法給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又開始使用廉價小說中的詞語,「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們照顧你會比克拉拉照顧得周到。」這事他得求助於羅絲。昨天晚上他們談起這事,羅絲有點兒歇斯底里。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嗎?」

「情況不允許呀。」

她說:「我在書里讀過,女孩子也可以喬裝打扮……」

「也就是書里這麼寫。」

「我害怕再待在這兒——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會了。」他向她保證說。

樓下鈴聲刺耳地響起來。她說:「這個人真啰唆。」

「他是誰?」

「住在三樓的一個印度人。」她不情願地向門口走去,說道,「你答應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讓我離開這兒。」

「我答應你。」

「那就畫個十字吧。」他照她說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說,「我睡不著覺。我覺得她會幹出點兒什麼來,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應該看看我進屋的時候她那臉色。『是你按鈴嗎?』我說。『當然不是。』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訴過你,我離開你的時候把房間門鎖上了。她上你這兒來幹什麼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她干不出什麼事來的。她就像個惡魔一樣,你知道,樣子挺凶,實際上害不了人。如果我們不被她嚇倒,她就傷害不了我們。」

「啊,」她說,「我告訴你,我真高興就要離開這兒了。」她站在門旁邊,沖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過生日一樣高興。「不會再同羅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會再見到穆克里先生,也永遠不會再看見那個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為過去的生活舉行告別儀式。

他一直待在屋裡,鎖著門,直到該去會見本迪池勛爵的時候。他這次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妥妥噹噹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裡面貼胸的口袋裡,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領上。他肯定這回沒有一個小偷能偷走文件。至於那些人會不會使用暴力,他就得冒點兒險了。那些人都知道現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倫敦這個城市來保護他。他好像一個正在陌生的大花園裡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勛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過三刻鐘,到十一點一刻,他想事情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結果了。他們那些人也許會利用倫敦的迷霧來會會他。

這是他要走的路線:穿過伯納德大街,到羅賽爾廣場地鐵站——他們想在地鐵里搞什麼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後再從海德公園拐到查塔姆路,這段路大約要在霧裡走十分鐘。當然他可以打電話叫一輛計程車,一直坐車去,可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雜的市聲和大霧會給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機會。他開始想,那些人現在一定被逼得不擇手段了。此外,他們也不會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車。如果他打算坐汽車去海德公園拐角,他應該從街頭上等待的一長串計程車中叫一輛。

他走下樓去,心怦怦地跳著。他雖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倫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麼事,他是安全的,可還是不管用。但是當那個印度人從三樓自己的房間向外張望的時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還是穿著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這就像有個朋友在背後為你當見證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過的地方都留下明顯的腳印,毋庸置疑地記錄下他的行蹤。

從這裡起樓梯開始鋪上地毯了。他的腳步輕輕地走在上面,不想讓老闆娘知道他現在正離開這裡。但是,他還是沒能逃掉。老闆娘正在她那間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間里,坐在桌子旁邊,門敞開著。她穿著他夢裡見到的那件散發著霉氣的黑衣服。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她說:「你知道得很清楚,為什麼你沒有遵守上級指示。」

「一兩個小時以後我就回來。今天晚上我不在這裡過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著他,這使他很吃驚。倒好像她比他還了解他的計畫,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幹的腦袋裡都已經安排好了。「我想,」他說,「我住的房間已經付過錢了吧?」

「付了。」

「沒有付的——也在我的開支內——是女佣人的一個星期的工資。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愛爾絲不在這裡幹活了。你把這孩子嚇壞了。我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麼動機……」

她的臉顯出一副極感興趣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生氣了。彷彿他對她說了一件事,使她萬分感激。「你是說,你要把這個姑娘帶走?」聽她這麼問,他覺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謹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當然沒有人在他身邊。遠處一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是誰在發出一個警告。他沒有注意,接著說:「小心些,不要再嚇唬那個姑娘。」他發現自己簡直走不開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裡,可他覺得還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顧的東西落在後面了。真荒謬,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他轉過頭來,挑釁地盯著老闆娘的那張方方正正、滿是膿皰的臉,說:「我很快就回來。我會問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沒有注意她的大拇指會有那麼粗。她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兩團發麵似的大拳頭——據說這是神經官能症的一種癥狀。大拇指握在裡面,手上沒有戴戒指。她厲聲大喝道:「我還是不明白。」在說話的同時,她的臉扭曲著,一個眼皮耷拉了下來。她向他粗野地擠了擠眼,不知為什麼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來,她這時一點兒也不再擔心了,她已經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臉轉過去,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劇烈地跳動,好像用密碼傳遞一個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話說得太多了。本來可以等他回來以後,再把這些告訴她。如果他不回來了呢?好在那也沒什麼關係,這女孩兒又不是她的奴隸,用不著老在這兒受罪。再說倫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護最嚴密的城市。

他走下樓,來到大廳,這時一個非常謙卑的聲音說:「您是不是能幫我個忙?」說話的是一個印度人,雖然兩隻棕色的大眼睛閃著冷漠的光芒,卻又叫人覺得這人很隨和。這個印度人穿著一件閃光的藍衣服、一雙橘黃色的鞋。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問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您是怎麼攢錢的?」

這人是不是個瘋子呀?D想。他回答說:「我從來不攢錢。」穆克里先生的臉盤很大,肉皮鬆鬆軟軟,嘴角兩旁滿是皺紋。他焦急地問:「真的一點兒都不攢?我是說,有些人把所有銅幣或是帶維多利亞女王像的便士攢起來。有這種藉助儲蓄蓋房子的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