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獵物 二

早班電車晃晃悠悠地繞過西奧巴德街角的公共廁所,朝著皇家大道開去。從東邊各郡進城的卡車大半駛向考文特花園。在布盧姆茨伯里大街一個樹葉落光的廣場上,一隻貓正從鄰家的房頂上回家去。在D的眼中,這座城市是那樣不尋常地暴露著,但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街上沒有一個人,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一絲戰爭的跡象。他帶著傳染戰爭的病菌經過一家家還沒開門的店鋪,經過一家煙草店和一家租賃廉價小說的書店。他記得他要去的門牌號碼,但他還是把手伸到口袋裡想證實一下——記事本不見了。這麼說他們費了半天心機終究還是得到了些許報償。可是本子里除了他的地址可能對他們還有些價值外,別的什麼都沒有。不錯,本子里還有一份他從一張法文報紙上抄下來的做各種捲心菜的菜譜,以及他從什麼地方抄下來的幾行詩,詩的作者是一位原籍義大利的英國詩人。這幾句詩表達了他對自己死去的親人的哀思:

每天追逐著她的

是你的心跳與足音,

急匆匆地,你追趕了多少時日,

以什麼樣的激情,但她永遠無法覓尋。

還有從法國某個季刊寄來的一封信,談到《羅蘭之歌》,提到他很久以前寫的一篇文章。他很想知道L和那個司機對那幾行詩有什麼推測。很可能他們會認為那是某種暗語,正在費盡心機尋找破譯的方法。人類的天性究竟繼承了多少輕信和互不信任啊!

還好,他記得門牌號碼——35號。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竟是一家旅店,雖然並不是一家講究的旅店。敞開的大門在歐洲每一座城市都明確無誤地標明了它的等級。他察看了一下自己置身的地方——他對這個地區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這裡的環境只給予他一種朦朧的感覺,使他記起他在大英博物館讀書時的日日夜夜,攻讀學術著作,戀愛,和平的日子。這條街道的一頭通向一個大廣場——有霧中黑魆魆的樹木,一家帶有奇妙的圓形屋頂的不很高級的旅店和一個推銷俄式浴盆的廣告牌。他走進這家小旅店,在室內的玻璃門前按了按鈴。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鐘敲六點的聲音。

一張憔悴、瘦削的面孔望著他,那是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他說:「我想,這裡為我保留了一個房間。我的名字是D。」

「哦,」那個女孩說,「我們以為你昨天晚上就會來的。」她怎麼也系不住圍裙帶。眼角的白色說明她還睡意未消。可想而知,那隻不留情面的鬧鐘如何在她耳邊發出刺耳的鳴響。他溫和地說:「給我鑰匙,我自己上去就行了。」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的臉。他說:「路上遇到一點兒麻煩——汽車出了毛病。」

她說:「27號房間,在頂上。我帶你去。」

「不用麻煩了。」他說。

「噢,這沒什麼麻煩的。那些短期住客才要命呢,一夜進進出出三四回。」

因為總是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她的純潔和天真都已經失去了。開始兩段階梯還鋪有地毯,再往上就只是光禿禿的木樓板了。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華麗睡衣的印度人露出他那雙充滿鄉愁的遲鈍的眼睛往外注視著。D的那位嚮導步履沉重地走在前面。她的一隻襪子後跟有個窟窿,每走一步那窟窿都從趿拉壞了的鞋後跟里滑露出來。如果年歲再大一些,她無疑是個邋遢女人,但是在她這個年紀就顯得惹人哀憐了。

他問:「有人給我留過話或是信嗎?」

她說:「昨天晚上有個男人來這兒找你。他留下一張條子。」她打開房門的鎖,「在梳洗台上。」

房間很小:一張鐵床、一張鋪有流蘇檯布的桌子、一張藤椅和一個藍格子的棉布床罩,乾淨倒還乾淨,但是已經洗得褪了色,有些地方快要破了。「你要熱水嗎?」那孩子無精打采地問。

「不,不要,不要麻煩了。」

「那你早飯吃什麼?——多數客人吃熏魚或是煮雞蛋。」

「我今天早上什麼都不要。我要睡一會兒。」

「一會兒要我來喊醒你嗎?」

「哦,不用,」他說,「這麼高,爬上爬下也不容易。再說我習慣自己醒。你不用麻煩了。」

她熱誠地說:「給上流人幹事情我心甘情願。這兒的人都是『打短兒的』——你知道什麼叫『打短兒的』吧?要不就是印度人。」她注視著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忠誠與傾心的神情,她正處於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永久把她佔有的年齡。「你有行李嗎?」

「沒有。」

「算你走運,有人把你介紹到這裡來。我們從不留宿沒有行李的旅客——如果他們自己來是租不到房間的。」

他有兩封信,都倚在梳洗台的漱口杯上。他拆開的第一封信的信箋上印著「世界語中心」的信頭,列印著:「本中心每期講授三十課,學費六十幾尼。明晨(本月十六日)八點三刻已為您安排了試聽課。我們衷心希望您能參加全部課程。如果此時間於您不便,請打電話與我們聯繫,以便我們在您方便的時間為您另行安排。」另一封信是本迪池勛爵的秘書寫來的,主要是確定會見事項。

他說:「我很快就得出去。我現在稍微打個盹兒。」

「你要個湯壺暖腳嗎?」

「哦,不用了。」

她在門口留戀不去,似乎還有什麼事要辦。「那裡裝著一塊煤氣表,需要往裡投硬幣。你會用嗎?」倫敦簡直沒有任何改變。那隻吃起硬幣來沒個夠的嘀嗒轉動的煤氣表一下子回到他的記憶中,他總也弄不清那隻表的刻度盤為什麼走得那麼快。在一個漫長的黃昏,他們把他口袋裡連同她錢包中的所有硬幣都倒了出來,一個子兒都不剩了。夜間冷極了,她早上才離開他。他突然醒悟過來,他在倫敦度過的兩年的痛苦記憶仍然在外面等待著他,隨時準備攫住他。「對,」他很快地說,「我知道。謝謝你了。」她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吞咽下他這句道謝的話。他是位上等人。她輕輕地把門帶上。這個動作似乎表明:在她的心中,一隻燕子就能帶來溫暖的夏日。

D脫下鞋子,躺在床上,連臉上的血跡都沒洗。他囑咐自己的潛意識,他必須在八點十五分醒來,就好像他的潛意識是一個俯首聽命的可靠的僕從。他立刻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一位極有風度的老人同他沿著一條河岸踱步。他徵求老人對《羅蘭之歌》的看法,有時又互相客氣地爭辯幾句。河對岸是一群令人望而生畏的宏偉建築,就像他看到的紐約洛克菲勒廣場的圖片一樣。一支小樂隊正在演奏什麼樂曲。在他的表指著八點一刻的時候,他準時醒來了。

他從床上起來,洗去嘴上的血跡。被打掉的兩顆牙都是牙床後部的牙齒。還算幸運,他冷冷地想。生活似乎下定決心要使他的容貌同護照上的相片相差得越來越遠。他的傷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嚴重。他下了樓。前廳里充溢著從飯廳飄來的魚腥味,那個小女僕一頭撞到他的懷裡,手裡還端著兩隻煮雞蛋。「哎喲,」她說,「真對不起。」某種本能促使他一把將她扶住。「你叫什麼名字?」

「愛爾絲。」

「聽著,愛爾絲。我把我的門鎖上了。我希望你替我照看一下,我不在的時候,千萬別讓任何人進去。」

「好吧,誰也不會進去的。」

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有人可能想進去。你替我收著這把鑰匙,愛爾絲。我相信你。」

「這事你就交給我好了。什麼人我也不讓進去。」她低聲發誓說,雞蛋在她手中的盤子里滾來滾去。

世界語中心設在牛津大街路南的一座大樓的四樓,下面有一個賣玻璃珠飾物的小商店,一家保險公司,一個名叫《心靈健康》雜誌的編輯部。一架破舊的電梯搖搖晃晃地把他送上四樓。他對自己在樓上會遇到什麼情況心中完全沒數。他推開一扇標有「詢問處」的門,那是一間四面通風的大房間,屋裡擺著幾把扶手椅,兩個文件櫃,一個櫃檯,櫃檯後面坐著一位正在織毛衣的中年婦女。他說:「我叫D,我到這兒來是聽試聽課的。」

「我非常高興你到這裡來。」她滿臉堆笑地說。她長著一副理想主義者的乾巴皺縮的臉和一頭亂蓬蓬的頭髮,穿著一件有紫紅色波紋的藍色毛衣。她說:「希望我們不久就能成為老朋友。」說著按了按鈴。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啊,他既有些不情願又有些嘲諷地想,可是又不無讚賞之情。她說:「貝婁斯博士總是非常願意和新來的學員親自交談幾句。」他需要會晤的是不是就是這位貝婁斯博士呢?他也搞不清楚。櫃檯後面一扇通向一間私人辦公室的小門打開了。「請這邊走。」那位婦女說,替他抬起櫃檯入口的木擋板。

不可能,他不相信他要會晤的就是貝婁斯博士。貝婁斯博士站在那間窄小的房間里,屋裡擺著皮沙發,傢具都是核桃木顏色,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干墨水的氣味。博士伸出了雙手。他有一頭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銀髮,一副謹小慎微但又滿懷希望的面孔。他囁嚅著說了些什麼,聽上去似乎是:「我很高興。」他的動作與聲音比他的面孔更讓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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