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比姐姐玉環還俊俏,兩眼水靈靈的,像會說話,一笑嘴邊便現出兩個誘人的小酒窩,讓啥人看了都心疼他。

住到湯家那年百順只有十歲,身上的奶氣尚未褪盡,晚上獨自一個人睡覺還害怕,明確聲明要玉環摟,還一副很有理由的樣子,說是過去有娘摟,不摟就睡不著。

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

百順可憐巴巴地看著玉環:「我……我現在只有姐……」

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迴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

百順哭上一陣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姐的床,悄悄往姐姐被裡鑽。這麼鑽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上。

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玉環指著百順的額頭說:「哭什麼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裡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難道說也要姐摟你睡不成?」

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鼻涕眼淚直往玉環的裙子上抹。

玉環無奈,只得哄:「百順聽話,姐讓湯叔買大肥肉給你吃。」

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

然而,吃了大肥肉,夜裡仍是往玉環床上爬,往玉環被裡鑽。

玉環不忍再往床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總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

這起點的確立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看著睡夢中的弟弟,痴迷地想像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

她覺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窩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得消失,一個大男人,不能生得這麼一副娘娘樣,弟弟要生出一臉大鬍子,而不是甜甜的酒窩。

弟弟的聲音也應該變粗,還應該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先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黨,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

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

玉環卻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

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只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

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

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

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歷史,這是身為人子者不可推卻的責任……百順漸漸在玉環的犀利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歷和經驗了。

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

百順便好言好語地和姐姐說:「姐,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在九泉之下才安心哩。」

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

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

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

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盡量不往心裡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彷彿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志進行抗爭。

母親臨終前反反覆復和他,也和姐姐說過,過去的事是一了百了了,別再多想它,想了也沒用,只能徒生煩惱。

母親認為,這一切都是命。

……百順命中注定是該唱戲的。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台後面擠,要隨當家的劉老闆去闖江湖,唱大戲。

劉老闆開初沒當回事,說:「孫百順,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呀?你以為唱戲就這麼容易!」

百順說:「唱戲不容易,可也並不難哩!我不要你教,自己會唱。」

劉老闆不信,說:「你唱一段我聽聽?」

百順道了聲「好」,水袖一甩,就扮起了蘇三,清清亮亮唱了段《蘇三起解》的戲文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口心中慘……劉老闆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扳著百順的肩頭仔細端詳,像似發現了新大陸:「好,好,小子,你這份面相也好,不用上妝就是個女人模樣哩,再上了妝,簡直就是個天仙下凡了……」

百順樂了:「劉老闆,您老要我了?」

劉老闆喜得搓著手,連連道:「要,要,沖著你小子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闆當下就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里學戲。

去的時候,劉老闆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面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點面子不給。

劉老闆進門剛說明來意,玉環便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立時對著玉環大叫大嚷:「姐,要學拳你去學,我不學!」

劉老闆也說:「玉環呀,你真是亂來呢!百順天生是個唱戲的料,你不讓他學戲,偏要他習武,只怕武習不好,還會把唱戲的天分給毀了哩。」

玉環淡然道:「劉老闆,您老栽培百順的一片好心我知道,只是百順是個大男人,不是個姑娘家,若百順是個姑娘家,跟您老去學戲我不攔,他是個大男人,就不能去學戲了,他就得去習武,將來也好有一番作為。」

劉老闆不知道百順的身世,玉環也不便把當年溪河車站的那一幕說給劉老闆聽,劉老闆便糊塗。

劉老闆仍堅持自己的主張,要玉環再想想。

玉環說:「不用想了,百順是我兄弟,我當家。」

百順頭一次有了反抗意識,當著劉老闆的面就和玉環翻了臉:「我的家不要你當,你是我姐,不是我爹!」

玉環腳一跺:「你沒有爹了!」愣了一下,玉環又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正因為你沒有爹,才……才不能去學戲呢!」

這話,劉老闆沒聽明白,百順卻聽明白了。

百順像只被霜打了的瓜,蔫了。

然而,送劉老闆回戲班子的路上,百順卻扯著劉老闆的衣襟跪下了,要劉老闆暗地裡收下他這個徒弟。

劉老闆那時還心存幻想,以為百順總要長大的,終有一天自己能當得了自己的家,便把百順收下了,要百順避開玉環,常到戲班子來,好好吊吊嗓子,同時,也要把戲路子正一正。

對著夜空的浩月繁星,劉老闆端著百順粉嫩的下巴,再次很肯定地說:「百順,你記住我的話:你唱青衣能唱紅,還不是小紅,是大紅,沒準能紅遍咱全省、全國哩……」

百順含著滿眼眶的淚道:「師傅,日後,我……我真要唱紅了,就是在天涯海角,也得回湯集來謝師的……」

從此以後,百順的魂便全被戲勾去了。

然而,百順卻又不能不違心去習武,不去習武不行,姐姐太厲害。

於是,百順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習武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闆的戲班子里吊嗓子。有時還在家裡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湯副旅長的老生,湯太太的老旦,百順的青衣。

湯副旅長和百順對戲,不僅因著自己喜歡唱戲,更是為著遏制玉環。

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湯副旅長馬上猜出玉環心裡在想啥,便不安起來。閑暇之中,湯副旅長就婉轉地勸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杆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弔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茬說:「湯叔,這命也得公道才是!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湯叔你知道,我爹是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嘆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么?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玉環呀,你別固執了,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哩!他既迷戲,就該由著他的喜好去學戲才好,硬調教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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