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1-86

第81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9)

這是能夠給我們以啟示的:那一代人,無論做學問,講課,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進去的,學問、工作,都不是外在於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為一體。這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斷獲得新生和升華,從中體會、體驗到自我生命的意義、價值和歡樂。本書就記述了這樣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金岳霖教授在西南聯大講邏輯學,有學生(我記得這是後來成為巴金夫人的蕭珊)覺得這門學問很枯燥,就問先生:"你為什麼要搞邏輯?"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語言學家趙元任也是對他的女兒說,自己研究語言學是為了"好玩兒"。誠如作者所說,"在今人看來,淡淡一句好玩兒背後藏著頗多深意。世界上許多大學者研究某種現象或理論時,他們自己常常是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義,不是沽名釣譽,更不是嘩眾取寵,不是一本萬利"。還可以補充一句:不是職業式的技術操作,不是僅僅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自我生命的歡樂與自由。

當然,這絕不是要否定謀生的意義,如魯迅所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人對物質利益、金錢的追求都是人應有的權利,所謂"安貧樂道",如魯迅所說,那是一種統治術,鼓吹者自己是不準備實行的。對這樣的說教者,年輕人應該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溫飽基本解決,即達到衣食無虞以後,人在精神與物質上應有什麼追求,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所討論的這些學者、教授,他們顯然更注重精神對人的生命的意義,他們追求的是"簡單的物質生活與豐裕的精神生活"。他們不追求外在於自我生命的東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那都是身外之物,是應該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本書特地提到了費孝通先生對他的老師潘光旦的評價:"我們這一代很看重別人怎麼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們深一層,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麼看待自己。"--這話頗值得琢磨:"看重別人怎麼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評價,地位,那其實都是虛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麼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對不對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斷創造與更新,從而獲得真價值,真意義。我們一再說,對自我生命要有承擔,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而我們的問題,也恰恰在這裡:許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實看重的都是一時之名利,對自己生命的真正意義、價值,反而是不關心,不負責任的,因而也就無法享受到"民國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歡樂。"自己對不起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第82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10)

"捨我其誰":對學術的承擔

關於學術的承擔,前面在講曾昭掄先生時,已有論及;這裡再作一點發揮。

又是劉文典先生在西南聯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飛機空襲昆明,教授與學生都四處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連忙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先生往城外跑去,一邊高喊:"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笑)這時只見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轉身怒斥:"你跑什麼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大笑)

這大概有演義的成分,但劉文典的"狂"卻是真的;所謂"狂"無非是把自己這門學科看成"天下第一",自己在學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我不在,這門學科就沒了!這種"捨我其誰"的狂傲,氣概,其實是顯示了學術的使命感,責任感,自覺的學術承擔意識。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天生下我來就是做學問的;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些學者就是為某個學科而生的,如曾昭掄為化學而生,劉文典為《莊子》而生,林庚為唐詩而生,等等。

因此,在他們眼裡,學術就是自己的生命,學術之外無其他。哲學家金岳霖如是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里做苦工,他們腦子裡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

這裡還有一個例子。具有世界聲譽的古希臘經典著作翻譯家羅念生,人們說他的一生,只有一個單純的主題:古希臘。他自己也說:"每天早上,我展開希臘文學書卷,別的事全都置諸腦後,我感到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福。"他一生充盈著古希臘,用古希臘著作的精神來對待世界。兒子小時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臘的;和友人聚會,他講的笑話全部不出古希臘;好友失戀要自殺,他勸好友:"去看看《俄底浦斯王》吧,你會明白人的意志多麼寶貴。"(笑)他兒子回憶說,當年自己勸說父親不妨去爭取一些頭銜和榮譽,父親湊近他,帶著一種混合著頑皮、滿足和欣喜的神態,輕聲說:"我不要那個,那個是虛的。"--他的生命中有了古希臘,就足夠了。18世紀,德國藝術史大師溫克爾曼稱,古希臘藝術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羅念生的一生浸泡於其間,他的生命也獲得這樣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鼓掌)

第83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11)

什麼叫"學院派"?這就是真正的學院派!什麼叫"為學術而學術"?這樣的以學術為"生命的自足存在",才是真正的"為學術而學術"!沒有生命承擔的學術,談不上真正的學術!

對這樣的把握了學術真諦的學者,學術是無所不在的,他們無時無刻不處在學術狀態中。這裡又有一個"建築史上應該記錄的有趣的飯局":上世紀50年代初,中國最負盛名的兩位建築師楊廷寶和梁思成,以及他們的學生輩,在北京東安市場一家飯館就餐。談話間,楊廷寶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打量著面前的桌椅,然後從懷中掏出捲尺,量好尺寸,一一記錄在小本上。--原來他發現,這套桌椅只佔了極小的空間,而坐著甚為舒服,這在餐廳建築設計上是有參考價值的,而他總是隨身帶著量尺與小本子,以便隨時記錄。

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著名記者邵飄萍也有這樣的經驗:記者要時刻生活在角色中。閑談中,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新聞腦"始終緊張活動;一旦提筆行文,則又"狀若木雞,靜穆如處子",傾注整個身心。

這時時刻刻"傾注整個身心",其實就是一種對學術,對自己的工作的痴迷。痴迷到了極點,就有了一股呆勁,傻氣。人們通常把這樣的學者稱為"書獃子",在我看來,這善意的調侃中,是懷有一種敬意的:沒有這樣的"書獃子"氣,是不可能進入學術,升堂入室的。--望在座的研究生,切切記住這一點。(笑)

這篇講話實在太長了,但我還有話要說。(笑)那就再簡要地講一點吧。(鼓掌)

我要講的是,這樣的有承擔的學者,教授,知識分子,就自有一種精神。在我看來,主要是獨立精神、自由精神與創造精神。

獨立精神:"匹夫不可奪志"

還是先講幾個小故事吧。

1944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向行政院長孔祥熙發難,揭發其在發行美金公債中貪污舞弊,會後,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絕對信任。"蔣介石於是說:"你既然信任我,那麼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於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麼,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鼓掌)--有人說,這樣的對話,"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鼓掌)

還是那位劉文典教授。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他在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希望的那樣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鼓掌)後來安徽發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衝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後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才獲釋。--後人嘆曰:"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鼓掌)

第84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12)

名士習慣於"見大人,則藐之":不僅"笑傲王侯",對"洋大人"也如此。研究現代英美詩的葉公超教授在出任駐美大使時,對朋友說:"見了艾森豪威爾(美國總統),心理上把他看成大兵,與肯尼迪(美國總統)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弁而已。"(笑)

小故事裡有精神。什麼精神?孔夫子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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